孤峰之巅的笛音,终究是落了。最后一缕清越的余韵,被亘古的山风裹挟着,散入脚下翻涌不息的金红云海,再无痕迹可寻。
风吟缓缓放下唇边的竹笛。那管翠竹在初升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昨夜那场席卷江南的滔天恶名,从未沾染其身。他站起身,靛青的布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孤绝,如同刺破云层的一块青石。
目光投向脚下浩瀚无垠的群山。层峦叠嶂,苍翠如海,在晨雾中起伏跌宕,向着目力难及的远方延展。那里没有运河边张贴的猩红通缉令,没有清音阁涤尘堂的肃杀令谕,更没有正气庄那足以点燃整个武林贪欲的万两黄金悬赏。
只有山。
只有水。
只有风。
他嘴角那点近乎于无的弧度,似乎真切了半分。没有言语,身形已如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轻盈地飘下那险峻的孤峰,几个起落,便没入下方莽莽苍苍的原始密林之中。
江南的喧嚣与杀意,被重重叠叠的山峦隔绝在外。
风吟踏歌而行。
没有路,或者说,脚下皆是路。嶙峋的怪石是阶,虬结的古藤是索,厚厚的腐殖层如毯。他步履从容,仿佛不是穿行在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而是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那身靛青布衣,沾了晨露,染了苔痕,却依旧干净利落,不显半分狼狈。
林间并非死寂。鸟鸣啁啾,山风穿林打叶,远处隐约有溪涧奔流的淙淙声,更深处,偶尔传来几声低沉悠远的兽吼。这一切自然的声响,交织成宏大而和谐的乐章。
风吟的脚步在一处幽深的竹林前停下。竹是湘妃竹,与他手中那管笛子同源,竿竿青翠挺拔,竹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飒飒的声响,如同千万片细碎的玉片在相互叩击。
他倚着一竿修竹,再次抽出了腰间的笛。
这一次,笛音没有孤峰上的空灵高远。它变得低沉、浑厚,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竹腔本身在呜咽。他并未刻意吹奏成曲,只是让气息在笛管内流转、震荡,模仿着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模仿着风穿过密集竹竿间隙时发出的呜咽与呼啸。
笛音初起,林间的风似乎都为之一滞。随即,那沙沙飒飒的自然之音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竟隐隐与笛音应和起来!风吟的笛声是引子,是核心,牵引着、放大着这片竹海自身的天籁。
心气,那无形无质、源于他生命本源的力量,随着笛音悄然流淌、弥散。它不再是被刻意凝聚、如同毒针般刺向人心的杀器,而是自然地、温顺地融入周遭的空气、竹叶的震动、风的流向之中。这是一种奇妙的交融,如同溪流汇入大海,不分彼此。
竹林的声响在笛音的牵引下,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韵律,低沉而宏大,如同大地的呼吸。几只原本在竹枝上跳跃觅食的山雀,停止了动作,歪着小脑袋,侧耳倾听。渐渐地,它们竟随着这奇特的“风竹合鸣”节奏,轻轻晃动着小脑袋,如同在无声地打着拍子。
风吟的眼中,映着摇曳的竹影,那潭深水般的沉寂,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涟漪。他沉浸在这与一方天地共鸣的纯粹感觉里,物我两忘。
数日后,他循着水声,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深谷。
一道白练似的瀑布,从数十丈高的断崖上轰鸣而下,砸入下方深不见底的碧潭,激起千堆雪沫,水雾弥漫,在阳光折射下幻出七彩虹霓。潭水溢出,汇成一条湍急而清澈的溪流,在乱石嶙峋的谷底奔腾跳跃,奏响永不停歇的欢歌。
风吟在一块被瀑布水汽常年浸润、光滑如镜的黑色巨岩上坐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充斥天地,水汽扑面,带着沁骨的凉意。
他取出竹笛,凑近唇边。
这一次,笛音变得轻快、跳跃、充满活力。它不再模仿风啸,而是追逐着溪流。笛音时而如珠玉落盘,清脆短促,模仿着溪水撞击小石溅起的水花;时而连贯悠长,如同水流在平缓处舒展的腰身;时而急促密集,似湍流冲过狭窄石隙时的奋力奔涌。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声,竟无法完全淹没这看似渺小的笛音。风吟的心气,如同最精微的刻刀,将笛音巧妙地镶嵌进瀑布声宏大的间隙里,精准地捕捉着水声跌宕的韵律。笛音成了溪流欢歌中最灵动、最清晰的那一个声部,如同在巨大的轰鸣幕布上,用银线绣出的精致花纹。
几只原本在潭边岩石上梳理羽毛的水鸟——有着漂亮翠蓝羽毛的翠鸟,被这奇特的“水笛合奏”吸引。它们停止了梳理,转动着灵活的脖颈,寻找着笛音的来源。当看到巨岩上那个吹笛的靛青身影时,非但没有惊飞,反而好奇地拍打着翅膀,飞近了些,落在距离风吟不远处的另一块岩石上,侧耳倾听。其中一只胆大的,甚至随着笛音欢快的节奏,轻轻点着头,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如同在应和。
风吟的笛音越发流畅。他闭着眼,心神仿佛已化入那奔腾的水流之中,感受着水珠撞击岩石的微震,感受着水流奔涌向前的决绝与欢愉。那是一种毫无杂质、源于生命本能的喜悦。他嘴角的弧度,清晰可见,不再是刻薄,不再是淡漠,而是一种纯粹的、沉浸在创造与共鸣中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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