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学院”最大的那间综合创作教室,位于老仓库改造空间的最东侧,有着一整面巨大的、未经分割的落地玻璃窗。此刻,傍晚时分,冬日的夕阳正以最后的力量,将一片浓烈而哀艳的橘红色泼洒进来,为教室里一切裸露的砖墙、钢架、散落的乐谱、五花八门的乐器和设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短暂的金边。空气里有年轻汗水的微咸、松香的清苦、外卖食物的残余气息,以及那种属于高度专注后的、疲惫而兴奋的独特气场。
秦默本只是路过,去顶层的资料室取一本旧书。但教室里传出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不是规整的排练,而是一种嘈杂的、充满生命力的争论与试验的混合声响。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去。
教室里大约有二十几个“新国风创作实验班”的学员,正以小组为单位,围拢在几处。这是他们本学期最终作品的中期答辩准备现场,气氛如同战前的指挥部,紧张、亢奋,又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管不顾。
靠近门边的一组,一个扎着脏辫、穿着oversize卫衣的男生正激烈地比划着,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频谱图嚷嚷:“不对!这个算法生成的‘流水’声景,虽然频谱很‘自然’,但少了‘人’的痕迹!我们要模拟的是《溪山行旅图》里的水,那是人看过的、想过的、画下来的水!得加入不规则的人工干预参数,比如模拟毛笔皴擦的噪声……”
他对面一个文静的女孩,戴着耳机,眉头紧锁,不断调整着一台模块合成器的旋钮,试图捕捉他说的那种“皴擦感”,发出“刺啦——嗡——”一阵阵古怪的电子噪音。
另一组,一个看起来更“传统”的学员,抱着一把中阮,正在尝试用特殊的拨片和指法,模仿古琴的“吟猱”韵味,旁边一个伙伴举着麦克风,小心翼翼地收录着每一个细微的音响变化,嘴里念叨:“这个泛音漂亮!但下次揉弦的力度可以再‘犹豫’一点,要那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靠窗的一组最为安静,两个学员头碰头盯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是复杂的可视化编程界面,似乎在做声音与实时生成的水墨动画的交互映射。其中一个喃喃自语:“情绪参数推动墨迹扩散的速度……心率数据能不能作为输入源?让观众的心跳,影响画面里山的‘呼吸’频率?”
秦默静静地站在门外阴影里,没有进去打扰。夕阳的光线在地板上移动,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红砖墙上。他看着这些平均年龄可能比他小十五岁以上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种熟悉的、为了一点声音的可能性而燃烧的专注光芒,看着他们争吵时溅出的唾沫星子在光柱中飞舞,看着他们为了一次偶然得到的奇妙音色而瞬间亮起的、毫无阴霾的惊喜笑容。
一种极其强烈、却又异常温柔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那感觉不像创作出《千秋》时的澎湃,不像站在金色大厅接受掌声时的激荡,也不像获得影帝提名时的复杂。它更像一股深沉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漫过这些日子积存的疲惫、虚无与对意义的困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澄澈与……羡慕。
他羡慕他们眼中的光,那种尚未被过多成败得失计算所污染、纯粹为探索本身而燃烧的光芒。他羡慕他们可以为一个算法的参数、一个指法的改进、一个交互的想法而争得面红耳赤,只为追寻心中那个模糊却诱人的“完美”或“有趣”。他羡慕他们背后那无限的可能性,以及可能犯错的、珍贵的权利。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在地下室,在破酒吧,在无人问津的排练室,为了一段riff,一句歌词,一个和声的排列,和兄弟们争到喉咙嘶哑,然后一起灌下最便宜的啤酒,在黎明的寒气中畅想谁也看不清的未来。那时的世界很小,目标很模糊,但每一次微小的突破,都像在黑暗的矿洞里亲手挖出了一颗会发光的石头,能照亮接下来很长一段路。
而现在,他拥有了巨大的舞台,响亮的名声,可调动的资源,看似无限的选择。但那种最初挖到“发光石头”时最原始的悸动与快乐,似乎被一层又一层更复杂的东西包裹了起来,需要更用力,才能触摸到内核。
教室里,那个和算法较劲的脏辫男生似乎取得了突破,发出一声怪叫:“卧槽!出来了!就是这个感觉!‘数字皴法’流水!你们听!” 他播放了一段音频,奇异的声音流淌出来,既像山涧奔涌,又带有某种数字化的、不断自我生成又湮灭的颗粒感,陌生,却意外地贴合东方山水画中那种既写实又写意的神韵。组员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互相击掌。
那个研究中阮的学员,似乎捕捉到了想要的“犹豫”音色,抱着阮咸,闭着眼,轻轻摇晃身体,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他的伙伴则竖起大拇指,无声地咧嘴笑。
看着这一幕,秦默心中那个朦胧了许久的念头,骤然变得清晰无比,如同被这最后一抹夕阳骤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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