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学院”深处,那间隔音与安保等级最高的“洄流室”,大门紧闭,挂上了“创作中,非请勿入”的牌子。门外走廊的电子钟,日期无声地更迭。窗外的景色,从冬日的枯枝,悄然转为初春枝头萌动的点点新绿。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压缩、拉长,又凝滞在一种高度专注的寂静里。
室内,早已不复往日整洁。巨大的工作台上,摊开的不是乐谱,而是堆积如山的典籍、影印资料、考古报告:《新唐书》《旧唐书》《全唐诗》《唐代乐舞研究》《丝路音乐文物考》《敦煌琵琶谱摹本及解译》……书页间夹满彩色便签,空白处写满批注。另一侧墙上,巨大的软木板上钉满了从张一牟工作室带回的电影概念图、场景气氛图、人物设定草图:恢弘的长安城郭、衣香鬓影的宫廷夜宴、大漠孤烟直的西域古道、烛光幽微的深宫密室、还有那些肤色各异、神情生动的胡商、遣唐使、僧侣、舞姬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打印、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味道。秦默坐在这一切的中心,头发凌乱,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灼人,仿佛有两簇幽火在瞳孔深处燃烧。他已经在这里“闭关”了近两个月。
最初的兴奋与雄心,早已被浩瀚史料和巨大创作压力研磨成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感觉。他听了能搜集到的所有唐代音乐复原录音(更多的是后世想象),看了无数关于盛唐的影视剧配乐,但总觉得隔靴搔痒。那些音乐,或是过于“古雅”而失之呆板,或是过于“现代”而缺乏历史肌理。张一牟要的,是“钻进骨头缝里”的声音,是“心跳”。
他试图从最具体的“声音”入手。带领“默学院”声音设计组的学员,尝试用采样和合成技术,模拟史料中记载的“羯鼓”、“筚篥”、“琵琶”的音色,甚至试图还原长安东西市可能的喧嚣市声。但做出来的声音片段,精准,却冰冷,像博物馆的标本,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瓶颈如山。胖子送来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掉。老炮偶尔进来,想用插科打诨缓解气氛,看到秦默那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也只能叹口气,默默退出去。小武尝试用算法分析《全唐诗》的平仄韵律,生成旋律动机,结果出来一堆光怪陆离却毫无灵魂的电子音符。
焦虑像藤蔓般缠绕。有时深夜,秦默会疲惫地倒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为营造星空效果而安装的微弱光点,脑海中却是一片轰鸣与空白。为《大唐》写歌,这个命题太大了,大到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用陶罐舀起大海的孩童。
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他第无数次翻阅《酉阳杂俎》,目光无意间停留在一段关于“安西都护府老卒”的记载上,说其人“发尽白,犹能作军中旧曲,声甚悲怆”。旁边,摊开放着的是敦煌出土的一组“邮驿简”图片,上面是某个无名戍卒写给家人的、未能寄出的家书残片,字迹稚拙,内容无非是“甚寒,愿母加餐”,“蕃贼近,烽燧严”之类的琐碎与牵挂。
忽然之间,那些宏大的概念——“盛唐气象”、“万国来朝”——像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历史海床下最坚硬的、属于普通人的礁石。他想,那个白发老卒在边塞风雪中吹响的“旧曲”里,有怎样的思念与恐惧?那封未能寄出的家书背后,又是一个怎样具体而微的生命,在宏大时代的裹挟下颠沛流离?
心跳。他要找的,是千千万万这样具体的心跳,汇成的时代脉搏。
他猛地坐起,关掉了所有试图“还原”唐代音色的设备。走到那面贴满电影概念图的墙前,目光不再只看那些辉煌的宫殿和使节,而是停留在某个角落,一张描绘“元宵夜,长安曲江池畔,孤独宫女眺望宫外灯火”的气氛图上。宫女背影单薄,身后是巍峨如山的宫墙剪影,面前是人间繁华,她却只能隔墙相望。
一个极其简单的旋律动机,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不是五声音阶,也不是任何已知的调式,只是一个缓慢的、带着下行趋势的四个音,重复,徘徊,如同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叹息。他随手抓起铅笔,在摊开的空白五线谱纸上记下。
这声“叹息”,成了破开坚冰的第一道裂缝。
接下来的日子,创作方向彻底扭转。他不再试图“创作”一首关于大唐的歌,而是尝试“成为”一个通道,让那些从史料碎片、从诗歌意象、从人物命运中感知到的、具体而微的情感流淌出来,汇聚成河。
他为主歌部分设定了两个交互的声部:一个声部,用低沉、类似古老琴瑟(经过特殊合成器处理,带有风化和磨损感)的音色,演奏那个“叹息”动机的变体,象征历史长河的沉缓流淌与个体命运的无奈。另一个声部,则是用极其干净、带有空间混响的男声吟唱(他自己),歌词极其简练,化用唐诗意象:“孤城闭/落日圆/羌笛咽/霜满地”。没有具体叙事,只有意境铺陈,强调一种苍凉、疏离的时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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