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顿的深夜,西村录音棚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巨大的隔音玻璃外是沉睡的城市,玻璃内则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咖啡、电子设备散热和一种高度专注时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气息。控制台屏幕上,《浮光》的多轨工程文件复杂得如同星际航图,无数条音轨交织缠绕。
距离那次唐人街的灵感迸发已过去三天。这三天,秦默几乎住在了录音棚里。他将《浮光》的原始动机和初步编曲构思带回后,埃文斯·伯格曼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展现出了顶级制作人的专业素养和敏锐度。他没有再提之前的“电子化改编”方案,而是调动资源,全力支持秦默将那个街头捕获的“浮光”构建成型。
然而,录制过程远非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是秦默职业生涯中最具挑战性的一次。埃文斯为他召集的乐手是纽约顶尖的 session musicians,水准极高,但也极其依赖乐谱和点击轨道(click track),对秦默这种强调“气韵”和“即兴感”的东方表达方式,起初完全无法理解。
冲突首先在弦乐组爆发。秦默希望小提琴手在间奏部分模仿高胡的滑音和颤音,营造一种悲怆的戏曲韵味。但来自茱莉亚学院的资深小提琴手,一位一丝不苟的老先生,对着乐谱皱紧了眉头:“秦先生,这个滑音标记的起始和结束音高不明确,时值也太自由了,这……不符合规范,很难演奏。”
“不需要完全精确,”秦默努力解释,“是一种感觉,像风吹过水面,要有不稳定的、摇曳的弧度。”
“音乐是精确的艺术,感觉需要被量化。”小提琴手坚持。
僵持不下时,埃文斯介入,他让秦默亲自用嗓音模仿出他想要的那种滑音效果,录下来,然后让混音师凯文分析其音高曲线和动态,再转化成相对可视的指导标记给乐手。这是一种笨拙却有效的沟通方式。
鼓手和贝斯手则对《浮光》中那些借鉴了戏曲锣鼓经、充满切分和停顿的节奏型感到头疼。传统的摇滚或爵士律动在这里完全失效。
“这个地方为什么突然空两拍?律动断了!”鼓手敲着鼓棒,一脸困惑。
“这里是‘留白’,是呼吸,为了接下来的爆发蓄力。”秦默比划着。
“呼吸?音乐是流动的,不能断气啊!”贝斯手也抱怨。
埃文斯这次没有直接仲裁,他让秦默先按照自己的感觉,用简单的打击乐器和哼唱打出节奏框架,录制一个参考轨。然后,他让鼓手和贝斯手仔细聆听这个“不规整”的框架,感受其中的气息和张力,再让他们用自己的技术去“填充”和“支撑”,而不是生硬地套用节奏网格。这个过程反复了无数遍,充满了摩擦和调试,控制室里的气氛时常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
最奇妙的磨合发生在人声录制环节。秦默在演唱主歌部分时,刻意融入了从粤剧老生那里听来的那种略带沙哑的“喷口”和装饰音,以增强叙事感和沧桑味。负责录音的索菲亚第一次听到时,差点摘下耳机。
“秦,这个音准……有点飘,而且这个嗓音的质感,是不是太‘糙’了?需要做点补偿和打磨吗?”她习惯性地追求完美无瑕的声线。
“不,就要这个‘糙’的感觉,”秦默摇头,“太光滑就没了味道,没了人味。”
埃文斯站在控制台后,抱着手臂,沉默地听着。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让秦默完整唱完一段,然后在巨大的监听音箱下反复播放。那粗糙的、带着真实呼吸声和情绪毛边的嗓音,在顶级设备的还原下,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感染力。
“保留。”埃文斯最终只说了两个字,目光深邃。索菲亚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开始思考如何在不损失这种质感的前提下,进行最基础的降噪和均衡处理。
几天几夜的鏖战。困了就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饿了就是披萨和沙拉。沟通基本靠秦默的演示、埃文斯的翻译与调和、以及乐手们超凡的技术和理解力慢慢磨合。过程中有争执,有无奈,有近乎崩溃的重复,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也开始滋生。西方乐手们开始逐渐放下固有的技术框架,尝试去感受和理解那种东方的“意境”和“气息”;而秦默也学到了如何更精准地用专业术语和技术手段,来表达自己模糊的音乐直觉。
转折点发生在录制那段融合了戏曲韵白和现代唱腔的华彩段落时。秦默完全投入,声音在撕裂的边缘游走,情感喷薄而出。控制室里,原本还在纠结某个音符是否“准确”的小提琴手,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手指跟着音乐的律动轻轻起伏。鼓手也不再盯着点击轨道,而是用身体感受着那种不规则节奏带来的独特推动力。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录音间里一片寂静。秦默摘下耳机,汗水已经浸透了T恤。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控制室里,埃文斯没有立刻说话。他示意混音师凯文,将刚刚录完的、还未做任何后期处理的干声轨道,单独在大音箱上播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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