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百工坊离皇城有七八里地,占了好大一片坊区。外围是高大灰墙,开了几道门,有兵丁把守。说是“坊”,更像座城中之城。
陈野三人辰时到的时候,正门排着长队。都是运料送货的板车、挑夫,守门兵丁挨个查验、收牌、放行。轮到陈野,他递上东宫勘合,兵丁愣了愣,连忙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个穿着八品青色官袍、留着两撇鼠须的瘦削吏员小跑着出来。
“下官百工坊管勾杨青,见过陈府尹!不知府尹莅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杨管勾满脸堆笑,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打量陈野。
“杨管勾客气。”陈野摆摆手,“本官奉旨体察民情,听闻百工坊汇集京城良匠,特来见识见识。”
“应该的应该的!”杨管勾侧身引路,“府尹请!下官为您引路讲解。”
走进大门,里头景象与外头截然不同。街道纵横,作坊林立,打铁声、锯木声、凿石声、吆喝声混杂一片,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木屑、煤烟和汗水的味道。工匠们大多穿着破旧短打,埋头干活,见有官员进来,也只敢偷瞄一眼,赶紧低头。
杨管勾边走边介绍:“百工坊分三十六行,木作、铁作、石作、漆作、织作、金作......应有尽有。专为内廷、各衙署、京营制造器具物件。匠户三千七百余,皆是世袭匠籍,手艺没得说!”
他领着陈野先看了木工作坊。几十个木匠正在赶制一批宫灯架,刨花飞舞。杨管勾随手拿起一个半成品,得意道:“府尹请看,这榫卯,严丝合缝!都是老师傅的手艺!”
陈野接过看了看,确实工整,但瞥见角落里几个年轻学徒,手上满是血泡,还在吃力地拉大锯,便问:“学徒学艺,可有工钱?食宿如何?”
杨管勾笑容微僵:“这个......学徒嘛,管饭,学成了自然有工食银。食宿都在坊里,统一安排。”
“带本官看看食宿之处。”
“这......”杨管勾迟疑,“粗陋之地,怕污了府尹的眼......”
“无妨。”陈野抬脚就往作坊后头走。
穿过几排作坊,后面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斑驳,屋顶压着茅草和破瓦。正是早饭时辰,不少妇孺蹲在门口,捧着粗陶碗喝稀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配着几块黑乎乎的杂粮饼子。
见有官员来,妇孺们慌忙起身,缩进屋里。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动作慢了些,被杨管勾瞪了一眼,吓得碗都差点掉了。
陈野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饼子。硬得像石头,掰开,里面掺着麸皮和说不清的杂质。
“平日就吃这个?”他问。
杨管勾干笑:“匠户嘛,能吃饱就不错了......”
陈野没说话,起身走进一间敞着门的土屋。里面昏暗,只有一张破木板床,几件破烂家什,墙上挂着些简陋工具。一个驼背老匠人正在就着窗洞的光修补一双破鞋,见人进来,慌忙起身,手足无措。
“老丈贵姓?做什么手艺?”陈野问。
老匠人哆嗦着:“小......小人姓刘,打铁的......”
“在坊里多少年了?”
“四......四十三年了。小人父亲就是铁匠,祖父也是......”
“可曾出过坊?”
老匠人茫然摇头:“匠籍在身,不得随意离坊。除非......除非上头派活出去。”
陈野看向杨管勾:“匠户不得离坊?”
杨管勾解释:“府尹,这是祖制。匠籍世袭,专供官家,以防手艺外流。他们生在这儿,老在这儿,死后子孙接着干。朝廷养着他们,给饭吃,给活干,是天恩!”
陈野盯着他:“给饭吃?就吃那个?”他举起手里的硬饼子,“给活干?干到老,干到死,连坊门都出不去?这叫‘天恩’?”
杨管勾脸色难看:“陈府尹,这话......这话可不能乱说。匠户历来如此,又不是咱们百工坊独创......”
“历来如此,便对吗?”陈野把饼子扔在地上,“本官在吴州,工匠凭手艺拿赏银,出入自由,收徒传艺还有补贴。怎么到了京城,反倒成了囚犯?”
这话声音不小,附近几间土屋门口,渐渐聚拢了些胆大的匠户,偷偷听着。
杨管勾额头冒汗,强笑道:“吴州是吴州,京城是京城。天子脚下,规矩自然严些......”
正说着,不远处铁作坊传来喝骂声和鞭子声。陈野皱眉:“过去看看。”
铁作坊里炉火熊熊,热浪扑面。几十个铁匠正在锻打,人人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坊内一个穿着青色吏服、手持皮鞭的监工,正对着一个跪在地上的老铁匠喝骂:
“刘铁头!让你打五十把锄头,少了两把!料呢?是不是偷出去换酒了?!”
那老铁匠头发花白,背上道道旧鞭痕,此刻又添了几道新伤,渗着血。他磕头如捣蒜:“王监工,小的不敢!那两块料......是前日领的就有瑕疵,打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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