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卧一截黝黑的雷声,
焦尾——被火吻过咽喉的桐木,
一道闪电在木纹里溃散。
没有弦,十三枚月痕空悬,
光抚摸它凹陷的肋骨。
哑默的舌苔,蓄满尘封的风雨。
谁记得火中的凤凰曾在指间振翅,
裂帛、碎玉、滚过幽谷的泉鸣……
如今都是失语的火,冷透的烬。
唯有形骸记得振颤:当指尖曾唤醒深渊,
弦是绷紧的江河,龙骨般的脊梁被拨响。
一触即断的,何止是蚕丝?
那崩裂的颤音逃入哪片虚空?
未谱的曲蜷在焦痕深处,结成疤。
是未烬的歌在焦痕深处,结成坚硬的种。
琴台覆雪,松风咽过残孔,
断弦的焦木咬住哑寂,像渊默的唇——
怀抱未生的雷霆,未涌的海啸,
守着失传的韵脚,永夜的回声,
让灰烬抱着灰烬,守一个永不拨响的春天。
在东汉灵帝熹平年间一个浓烟蔽日的黄昏,吴郡余烬未熄的一灶烈火旁,蔡邕长叹一声,枯瘦手掌拂过一段通体焦墨、横纹如裂的长桐木料。焦头烂尾的形貌触目惊心,他却从中听出了火焰未曾吞噬的铮铮金玉之声。断木在弦架下重生为琴,当最后一道弦绷紧在焦痕斑驳的岳山时,焦尾横空出世。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本应最为高亢的第七弦,竟永远也接续不上——造琴日一道惊雷划过,心弦骤然绷断,那根弦最终空悬于龙龈,徒留一道无声的缺口。
七弦虽断,焦尾的生命却刚刚启程。它目睹了第一任主人的猝然陨落——董卓府上,蔡邕一句含混叹息后的三尺白绫。于是这张不完整的琴坠入了尘世的漩涡,在血火交接的王权阴影下辗转流浪。
辗转数百年,焦尾竟在魏晋的烟岚雨雾中找到了另一个栖息之地。衣带当风、林泉幽隐的戴逵将它置于膝上。月光凝滞在第七弦的缺口处,如同凝固的伤口。戴安道抚过其他六根完好的弦线,琴声便自山林竹叶间流淌出来,泠泠然若深谷秋泉,带着寒月般难以言说的孤寂。山风抚过桐木的裂痕处,空悬琴柱似在应和,却终究只能发出一声细微的喟叹。戴安道抚着那断弦的缺口,似乎抚平了时代给予他的隐痛,也将一份士人“不绝于俗”的风骨沁入琴的纹理。
南朝小朝廷的暖风和靡靡之音最终裹挟了焦尾。它进入了陈叔宝石榴裙染就的深宫,由乐师郑京执于指尖。“玉树后庭花”的曲调在它残缺的七弦上绽放,香艳而颓靡,填满了宫廷的金樽玉阶。隋军的号角撕裂了艳曲,大兵压境那夜,建康宫中一片死寂与忙乱。一位怀揣亡国哀音的宫女抱着焦尾跃入枯井。碎裂声响起,琴尾的焦痕深深嵌入枯骨般的青砖,龙龈沾染了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渗入桐木,留下一道不灭的微痕,如同宫城破败时最后一瞥。
岁月长河奔流。盛唐的璀璨光华落在李龟年的肩头。他以精妙手法将焦尾修补,昔日渗入鲜血的龙龈处,被一层温润的白螺钿轻轻遮住旧伤。焦尾在李龟年的宫廷雅乐与市井弦歌间自如穿行,在达官贵人与坊间小肆中找到契合。杜甫在落花江南与老友重逢,听琴声从焦尾传出,吟出“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而这花谢时节的暗流已在涌动。安史之乱将一切繁华推入了漩涡,李龟年颠沛流离,在潼关,他抱紧焦尾避乱,突然一阵马嘶人喊,一支无目的流矢挟着亡命的风,骤然击中了那根本已空悬多年的第七弦柱!尖锐的脆响迸裂,断裂处竟迸出几点细微的火花,映着主人眼中破碎的山河。
战火熄灭后,焦尾沉入时间的静水深流。它在市井中流转,被庸手草率地修补以杂色丝弦,鸣声喑哑,如同蒙尘的珍珠。直到北宋元丰五年的深秋,东坡居士扁舟停泊于黄州江面。隔壁船飘来幽幽琴音,虽七弦不全且调子粗砺,却穿透了暮色与烟水,直击苏子心灵。他竟依着这残缺的琴声,填出新曲《竹枝怨》,并登船访琴。琴的主人不过是一个潦倒乐工。苏轼凝视焦尾琴尾深刻的焦痕,指指那染血的龙龈缺口,又拨过那根混杂着劣弦的第七处空荡。一段颠沛的史书在他指尖下重新翻开了。他用自己的字画换来这张残琴,并亲请能工,寻良材复配六弦,唯余第七弦处,只留下一道沉默的疤痕。
明世宗嘉靖年间,权倾朝野的严府深似海。焦尾赫然悬于奸相严嵩的珍藏阁中,满身新描金漆,镶嵌珠玉,却盖不住琴尾那抹桀骜而枯槁的焦痕。严府倾倒之日,锦衣卫的抄家如同虎狼抢食。混乱中,焦尾被一个不识货的兵丁粗暴抽出,竟用刀生生割断了珍贵无比、缠着金丝的第六弦!断裂声异常清脆。就在那人还想再去剥损琴体上裹附的名贵七宝嵌饰时,紫檀岳山猛地裂开——裂痕深处,竟显露一行遒劲篆刻的古字:“广陵散绝”!这正是嵇康临刑前于另一绝世名琴“响泉”腹中的绝笔遗言,无人知何时何地何人,将之深深锲入了焦尾的腹心,连同嵇中散临刑东市的那一缕悲风,隐忍着穿透了数百年时光,终在此刻破腹而出,照见奸佞覆灭的因果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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