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轰鸣撕裂帕米尔高原的寂静,将傅承砚从无尽的冰冷中捞起。
他的意识如同一叶在黑暗怒海中沉浮的孤舟,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刺骨的痛楚,又被更深沉的昏迷吞噬。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疏星满天,高原的夜空干净得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丝绒。
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泥石流的腥气,他不在乱石滩,而在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
他没有费力去感受自己断裂的骨头和撕裂的皮肉,那痛楚早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转动干涩的眼球,目光落在床边守着他的年轻护士身上,沙哑地挤出第一个问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脱离危险了,您放心。”小护士眼圈通红,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无限的崇敬,“傅顾问,多亏了您……”
他闭上眼,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仿佛一座山从他身上移开。
良久,他才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分。”
春分。
昼夜等长,寒暑均衡。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念着这个词,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侧过头,望向床头柜。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只茶盏。
正是“烬生兰”。
它没碎,却也不是完好无损。
救援队从他怀里取出它时,它已被他用胸膛和臂弯死死护住。
他一身血肉模糊,几近粉身碎骨,这只小小的茶盏却只被巨大的外力挤压出蛛网般惊心动魄的裂纹,釉下的兰草纹路在裂隙间更显风骨,仿佛是在宣告一场以身殉道般的胜利。
此刻,那只裂纹遍布的盏里,盛着半杯护士刚倒的温水。
袅袅蒸汽升腾,像一句未说完的话,也像一声无声的叹息。
半月后,傅承砚的伤势初步稳定,阿墨奉苏晚卿之命,前来整理他的“遗物”。
这是傅承砚自己的要求。
他在清醒后的第三天,通过律师立下新的遗嘱,将个人名下所有资产注入“新芽”基金会,并正式向傅氏董事会递交了不可撤销的辞呈,宣布放弃继承权。
从此,世上再无傅氏继承人傅承砚,只有一个在边境线上行走的普通医者,傅承砚。
这次重伤,是他为自己精心筹划的一场盛大“葬礼”,一次对过往身份的彻底退场。
在那间简陋得与他真实身份格格不入的宿舍里,阿墨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本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抄册。
册子很厚,翻开,熟悉的瘦金体如刀刻斧凿,每一页的边缘,都带着冻伤后皮肤干裂渗出的、早已凝固的暗红血渍。
册子名为——《烬归纪事·补遗》。
阿墨的心猛地一沉。
他一页页翻过,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及傅承砚自己,没有他所受的苦,没有他内心的挣扎,记录的全是他以“愈骨茶引”为核心,亲眼见证、亲手施为的一次次救治案例。
从帕米尔高原的风湿骨病老人,到雪域深处的先天骨骼缺陷孩童……病人的症状、配茶的剂量、水质的选择、火候的微调、治愈后的恢复曲线,一切都详尽到令人发指。
这哪里是补遗,这分明是一部以血肉之躯为笔,以两年光阴为墨,写就的临床圣经。
阿墨的手指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复杂的图表,没有详尽的病例,只有一行字,字迹比之前任何一页都更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不再想被她看见,只想她永远不必回头。”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在纸页上,迅速晕开那力透纸背的墨迹。
阿墨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他想,这一次,他必须违背她的意愿,必须将这本册子交到苏晚卿手上。
这是他应得的真相,更是她应得的告慰。
然而,在听松庐外,温嫕拦住了他。
这位冷静睿智的临床心理学博士,目光落在阿墨手中那本承载了无尽血泪与深情的册子上,眼神复杂,最终却只是轻轻摇头。
“让他留在这里吧。”温嫕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阿墨,有些告别,一旦交付,反而失重。沉默,才是它最重的分量。”
阿墨怔在原地,看着温嫕清明的眼眸,许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让他那句“不必回头”的祈愿,真正实现。
让他那份不求被看见的深情,真正抵达它所追求的、最纯粹的境界。
这本手抄册,最终被阿墨亲自封存于“烬归堂”核心区的“归100”号最高档案库。
它成了后来“百人传承计划”中,每一个核心成员都必须通读的第一份文献。
档案的封面上,没有任何署名,仅在右下角用烙印烫上了一行小字:
“来自一个学会沉默的人。”
又是年底,全国基层医疗年会在首都召开。
沈知节作为边境医疗联盟的特邀代表,在会议的最后环节,没有做常规的总结陈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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