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翌日,天光乍亮,寒意却已彻骨。
阿墨提着扫帚,正清扫听松庐门前的青石台阶。
一夜寒霜,阶上覆着薄薄一层白,唯有一片叶子,倔强地贴在霜面,颜色格外显眼。
那是一片焦黄蜷曲的枯叶,形状瘦削,仿佛一枝在风中折断的素心兰。
晨露浸润下,它干硬的边缘微微濡湿卷起,叶脉的走向在霜色映衬下,清晰如刻。
阿墨的扫帚顿住,这片叶子,他认得。
它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风吹不走,霜打不落,像一个沉默的钉子,钉在了时光里。
他正欲将它扫入尘簸,门内,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留着吧。”
苏晚卿不知何时已立于门内,一袭素色棉麻长衣,未施粉黛的脸上,是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枯叶的脉络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移开了。
“等风自己带走。”
她说完,转身返回温暖的室内茶厅。
阿墨应了声“是”,将扫帚靠在墙边,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片叶子。
回到屋里,苏晚卿并未走向茶台,而是坐在了落地窗前的书案旁。
案上摊开的,不是古籍茶经,而是一本刚拆封的《基层医疗通讯》。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一篇被红笔圈出的文章上——《论茶灰敷料在急性冻伤预防及早期干预中的临床应用》。
文章逻辑严谨,数据详实,提出了一种极具创造性的低成本疗法。
作者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只在末尾附了一个机构代号——“XN07”。
阿墨为她奉上热茶,瞥了一眼那代号,心头微动,却没有多言。
苏晚卿也没有。
她只是静静读完,然后取出一本厚重的,封面写着《烬归纪事》的皮面本,将那篇文章工整地裁剪下来,夹入了副本的最新一页。
正本早已封存,记录的是一场焚心刻骨的死亡。
而这本副本,记录的,却是不期而至的新生。
千里之外,风雪同途。
XN07号边境医疗站,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草药的清苦,弥漫在简陋却井然的诊室里。
傅承砚正在整理一批新到的药品。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冲锋衣,面容被高原的烈日与寒风雕刻得黝黑而深刻,唯有一双眼睛,在粗砺的外表下,亮得惊人。
一阵穿堂风卷着雪沫从窗外灌入,一片焦黄的树叶打着旋,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手边一只黑陶茶盏中。
那只盏,是他亲手烧制的,取名“烬生”。
傅承砚的动作停住了。
他捻起那片叶子,置于掌心。
叶脉的走向,在昏黄的灯光下,竟与他当年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凭借记忆亲手绘制的那份素心兰生长图谱,惊人地相似。
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一枚印章,精准地盖在了时间的卷轴上。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药品的分类标签都微微卷起了边。
然后,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磨损严重的旧怀表。
表盘早已停摆,他却熟练地打开后盖。
内里,一枚经过特殊防水处理的微型芯片,正闪烁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绿光。
那是他和她之间,最后一道看不见的锁链。
他没有进行任何操作,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点微光,感受着那几乎不存在的温度。
片刻后,他合上表盖,将怀表重新按回左胸的衣袋里。
那里,正对着他的心跳。
一个无声的律动,回应着远方的另一个。
数月后,沈知节作为特派医疗顾问,赴高原督导一个新生儿筛查项目。
车队行至一段新开通的盘山公路,海拔陡升,空气稀薄。
路边,竟有一个简易的茶棚,几位肤色黝黑的村民正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巡诊医生和护士歇脚。
沈知节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入口是粗砺的茶梗味,却暖得人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他低头,发现盛茶的瓷碗粗糙厚重,碗底却烙印着两个古朴的篆字——“烬生”。
他心中一震,抬头问那正忙着添水的村医:“这茶碗……是上面统一配发的?”
村医咧开一口白牙,笑着摇头:“不是不是,是我们自己凑钱,托人去山下镇里订的。那位傅医生教我们的。”
“傅医生?”
“对呀,就是以前XN07站的傅医生。他说,人生病,一半是身,一半是心。用这碗喝药,心会稳些。”村医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讲述一个流传已久的生活常识。
沈知节怔住了。
他端着那碗茶,望向远处连绵的雪峰,在稀薄的空气中,眼眶竟有些发热。
傅承砚。
他终于明白,那个男人用五年的时间,在这里种下的,早已不是为了赎罪或乞求原谅。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它已经脱离了个体的姓名,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肌理,成了人们对抗严酷环境的一种生存本能,一种带着温度的信仰。
同年夏,温嫕博士为了修订她的着作《创造性超脱:创伤后人格的终极整合》,需要补充一份关键的长期追踪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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