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锅味道古怪却足以果腹的豆糊,像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军心。它用一种最直白的方式宣告:即便是在这片秽土之上,只要火不熄,手不懒,就总有办法把最不堪的东西,转化成活下去的能量。
周文斌的“勘探”范围进一步扩大,胆子也更大了些。他开始留意那些在棚户区边缘流动的小贩,用身上最后几个硬币,换回一些品相极差但价格低廉的“处理品”——可能是运输中磕碰淤青的番茄,可能是开始发蔫发芽的土豆,甚至是一些肉铺剔下来无人问津的、带着不少筋膜和碎骨的“边角料”。每一次交易,都像是一场赌博,赌这些被主流市场抛弃的东西,在陈默手中能否焕发新生。
顾清澜的“整治”工作初见成效。窝棚虽然依旧破败,但至少不再四面漏风得那么厉害,内部也用捡来的破席子和塑料布做了简单的区域划分,睡觉、做饭、堆放物品,总算有了个粗略的界限。她甚至尝试着在窝棚唯一能照到些许阳光的角落,用破瓦盆种下了几颗周文斌找来的、不知名的野菜种子,尽管希望渺茫,但那一小抔泥土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姿态。她的“烟火笔记”里,开始出现一些简笔画,画的是窝棚的改造过程,画的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处理品”食材,画的是陈默在新灶前专注的侧影。这些画稚拙,却充满力量。
陈默与那口新灶的磨合,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驯服”劣质食材和异味水质,开始尝试着去“引导”和“创造”。他发现,那些木质疏松的杂木燃烧时火力虽不稳,但胜在燃烧迅速,能在短时间内爆发出巨大的热量,适合用来做一些需要“锅气”的菜。而那些废旧板材燃烧时带着的化学异味,也并非全然是坏事,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极微量的、被严格控制的这种烟火气,反而能给食物增添一种奇异的、带着底层生活印记的“风味”——当然,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掌控,稍有不慎,便是灾难。
他对火候的掌控,愈发精妙入微。不同的柴薪组合,在不同燃烧阶段产生的热量和气息变化,都被他牢牢刻在脑子里。他的手,成了最灵敏的温度计和风气探测仪,悬在锅上寸许,便能感知到锅内微环境最细微的变动。
这天,周文斌带回了几条在附近臭水沟下游(那里水质稍好,偶尔有附近居民放生的、生命力顽强的鲫鱼)费力钓来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鲫鱼,腥气很重,鳞片也残缺不全。同时带回的,还有几个表皮已经发皱、但内部尚且坚实的青皮萝卜。
“默哥,你看这个……”周文斌有些不好意思,“鱼小,刺多,萝卜也老了……”
陈默接过东西,没有说话。他先是极其耐心地将小鲫鱼刮鳞、去鳃、剔除内脏,反复用盐和少许劣质料酒揉搓,尽可能去除腥气。然后将青皮萝卜切成极细的、如同头发丝般的细丝,用盐略微腌制,挤掉多余的水分。
灶火升起。这一次,他用了大部分是废旧板材的柴薪,只掺入少量杂木。火焰升腾,带着一股明显的、有些刺鼻的化学烟气。
周文斌和顾清澜都有些紧张地看着。
陈默将处理好的小鲫鱼放入烧热的、只有薄薄一层油的铁锅中,用中火慢慢煎焙。他没有频繁翻动,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鱼皮变得金黄酥脆,那化学烟气似乎被鱼皮和热油吸附、转化,反而激发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焦香的、略带野性的气息。
煎好鱼,他将其拨到锅边,倒入挤干水分的萝卜丝,利用锅底的余油和鱼身上滴落的油脂,快速翻炒。萝卜丝遇热,那股属于老萝卜的、略带辛辣的生气被逼出,与鱼的焦香、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被驯服后的化学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独特而复杂的香气。
最后,他注入少量清水,将煎好的鱼推回锅中,盖上锅盖,转为文火,慢慢煨煮。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窝棚外,是垃圾车的轰鸣和公厕的异味;窝棚内,是那口歪灶中持续稳定的、带着异样气息的火焰,和锅中逐渐浓郁的、难以定义的香气。
当陈默掀开锅盖时,一股极其霸道的、混合了焦香、鱼鲜、萝卜清甜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带着工业烙印的复合香气,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锅中的汤汁已然收得半干,萝卜丝变得晶莹软糯,吸饱了鱼的鲜味和油脂,几尾小鲫鱼安静地卧在其中,形态完整,色泽金黄。
陈默将其盛入盆中。
周文斌和顾清澜几乎是屏着呼吸,拿起筷子。
周文斌先夹了一筷子萝卜丝。入口,先是感受到那软糯中带着些许韧性的口感,随即,一股极其鲜醇、厚重的滋味在口中炸开!鱼的鲜味完全渗透了进去,与萝卜本身的清甜完美融合,而最奇妙的是,那背景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略带“野性”的气息,非但没有破坏整体风味,反而像画龙点睛的一笔,让这朴素的滋味瞬间变得立体而充满张力,带着一种属于这片棚户区的、粗粝而真实的生命力!
“这……这萝卜……”周文斌瞪大了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
顾清澜则小心地夹起一小块鱼腹肉。鱼肉紧实,刺多,但味道却异常浓郁,那经过煎焙和煨煮后浓缩的鲜味,混合着那独特的锅气,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味觉体验。这绝非精致的美食,却有着一种能让人灵魂震颤的、原始而强大的力量。
陈默自己也尝了一口。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种味道的层次,也能感受到那被自己小心翼翼引导、控制住的“异样气息”所带来的、颠覆性的风味变化。这不是他过去所追求的任何一种“味之道”,这是在绝境中,被逼出来的,独属于这片“秽土”的,带着挣扎印记的、野蛮生长的“新味”。
他抬起头,看向窝棚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味道,是差了点规矩。”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但够劲,也够真。”
周文斌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顾清澜看着盆中那其貌不扬却滋味惊人的菜肴,又看看陈默那被烟火熏燎得更加深刻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心酸,有敬佩,更有一种见证某种东西在废墟上重生的震撼。
秽土之上,非但没有湮灭烟火,反而孕育出了另一种更加桀骜、更加真实、也更能刺痛人心的——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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