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鹰巢
周硎回来时,侯七的尸体已经用草席裹了,暂时存放在前舱一个通风的角落。死亡的气息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时间的发酵,在狭窄的船舱里凝结成更浓重的阴郁。雷鼓变得更加沉默,钱先生的咳嗽里多了几分惊惶,而李垣则时刻绷紧神经,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恶意。
独眼老疤的调查似乎没有进展,船上的水手们看他们的眼神也愈发古怪。仿佛这三人身上都贴着“凶手”的标签。
因此,当周硎在第三天傍晚时分,再次悄无声息地登上“海鹞子”时,李垣几乎有种解脱感。周硎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短褂,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沉郁。他先去看了一眼侯七的尸体,揭开草席看了片刻,尤其是脖子上的勒痕,然后面无表情地盖好。
“收拾一下,跟我走。”他对李垣说,语气不容置疑。
没有解释侯七的死,也没有询问任何情况。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垣立刻抓起自己的小布包——地图和金属片是命根子,片刻不离身——跟着周硎下了舢板。
舢板上除了阿水,还有一个陌生面孔,皮肤黝黑,眼神机警。两人划桨,小船灵巧地穿梭在暮色中越发密集的船阵里,向着港湾深处一座较大的岛屿驶去。
天色完全暗下来,但双屿港的夜晚并不沉寂。许多大船上亮起了灯火,影影绰绰,像漂浮在海上的巨大灯笼。岸上依山而建的那些杂乱建筑里,也透出星星点点的光,夹杂着模糊的喧嚣——喝酒划拳声、女人的调笑声、某种异域乐器的怪调,还有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呼喝。
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香料、烤肉的焦香,以及底层码头传来的鱼腥和垃圾腐败的臭味。各种语言——闽南话、粤语、官话、日语、葡萄牙语、马来语——的碎片混杂在咸湿的海风中,构成这座海上魔窟特有的、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背景音。
舢板靠上一处有木头栈桥的小码头。这里灯火明显比其他地方明亮,守卫也森严得多。栈桥尽头通往山坡,一条石板路蜿蜒向上,路边隔不远就站着持刀或持竹枪的汉子,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往来之人。
周硎亮出一块黑色木牌,守卫仔细查验后,挥手放行。
沿着石板路向上,李垣注意到道路两侧的房屋逐渐从简陋的棚屋变成了砖石结构的院落,虽然风格杂乱,但规模和气派远非下面码头区可比。有些院子里传来丝竹之声和浓郁的脂粉香,显然是销金窟;有些则门户紧闭,安静得过分,门口站着神情冷峻的护卫。
最终,他们在一座位于半山腰、占地颇广的宅院前停下。这宅院外墙高大,门楼气派,门口蹲着两只石兽,虽不伦不类,但威慑力十足。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黑底金字,写着“镇海”二字,笔力虬劲,却透着一股草莽霸气。
门口守卫更多,装备也更精良,甚至有人配备了火铳。周硎再次出示木牌,并低声对为首的护卫说了几句。护卫打量了李垣几眼,点点头,侧身让开。
穿过一道影壁,里面是一个宽阔的庭院,铺着青石板,两侧摆放着一些盆栽和石锁、兵器架。正堂灯火通明,门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周硎没有进正堂,而是带着李垣从侧面的回廊绕到后院。后院比前庭小些,但更加精致,居然还有一个小水池和假山。他们被引到一间偏厅等候。
偏厅布置得有些古怪。正中是传统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但墙角的多宝阁上,却摆放着一些明显来自异域的物件:一个镶嵌着彩色玻璃的铜壶,一个造型奇特的帆船模型,还有几个李垣叫不出名字的、似乎是天文或航海仪器的部件。墙上挂着的也不是山水画,而是一幅巨大的、绘制在羊皮上的海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异国文字。
空气中飘着檀香和雪茄烟混合的味道。
周硎让李垣坐下,自己则站在门边,像一尊门神,闭目养神。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大约一刻钟后,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个略带尖锐的声音用官话说道:“……佛郎机人狡猾,他们的‘红毛药’(可能指奎宁?)要价太高,还需用生丝和瓷器换,不合算……”
另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不合算也得换。弟兄们在海上,疟疾比刀剑更杀人。你去谈,底线可以再让半分,但交货日期必须提前。”
“是,二爷。”
帘子被掀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精瘦,穿着一件暗紫色团花绸衫,外罩一件黑色貂皮坎肩(在这南方海岛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嘴唇很薄,眼睛不大,但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只是随意一扫,便仿佛能将人里外看透。他手里把玩着两枚油光水亮的铁胆,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磕碰声。
这就是许栋?双屿港的掌控者之一?形象与李垣想象中虬髯怒目、膀大腰圆的海盗头子相去甚远,更像一个精明的商人,或者……一个隐忍的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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