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的灵堂设在袖瑶台后院的偏厢。
没有浩大的排场,没有喧天的哭声,只有一具薄棺,一盏长明灯,三柱清香。王嬷嬷本想在正厅设灵,被单贻儿拦住了。
“她喜欢清静。”单贻儿说这话时,脸上没有泪,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王嬷嬷看着她,欲言又止。自那夜从赵国公府回来,单贻儿就变了个人。她不哭,不闹,不说话,只是有条不紊地安排芙蓉的后事——选棺木,定寿衣,写讣告,一切亲力亲为,冷静得可怕。
栖月楼的姑娘们轮流来上香。有人真心落泪,有人敷衍了事,更多的人是既恐惧又好奇——恐惧那夜的血腥,好奇单贻儿此刻的状态。
灵堂里始终只有单贻儿一人守着。她穿一身素白,头发松松绾起,不施脂粉。从早到晚,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棺木旁,偶尔拨一拨长明灯的灯芯,或是添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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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死后的第三日,苏卿吾来了。
他穿一身玄色暗纹直裰,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副沉香木的棺椁。棺椁质地极好,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副棺木,是家母早年备下的南海沉香。”苏卿吾的声音有些沙哑,“她生前爱洁净,应会喜欢。”
单贻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三日不见,苏卿吾也憔悴了许多,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只是那身气度依然清华。
“多谢。”她只说了两个字,便又低下头,继续折手中的纸钱。
苏卿吾走到棺前,深深三揖。上香时,他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夜的事,”他上完香,转身看向单贻儿,“已经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家父联合十三位御史,联名弹劾赵崇明私德有亏、草菅人命。皇上震怒,已责令赵崇明闭门思过,漕运改制之事,也暂时搁置了。”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斟酌过。这不是报喜,更像是在汇报一件公务。
单贻儿折纸钱的动作停了停,又继续:“所以,她没白死。”
这话里的寒意让苏卿吾心头一紧。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贻儿,你……”
“我很好。”单贻儿打断他,抬起头。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那张曾经明媚的容颜此刻苍白如纸,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不是泪光,而是一种淬了冰的锐利,“真的,我很好。芙蓉姐用命换来的局面,我会好好珍惜。”
苏卿吾看着这双眼睛,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那时她坐在水榭里弹琵琶,眼神清澈,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现在,那清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那支木簪,”他轻声问,“可找到了?”
单贻儿从袖中取出一个素色锦囊,打开,里面是那支染血的桃木簪。簪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红色,像开在木头上的花。
“找到了。”她抚摸着簪身,“还有这个。”
她又从锦囊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纸张很旧,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是娟秀的小字。
苏卿吾接过,展开。纸上只有两行字:
“贻儿,我的路尽了。你的路,要走到九天之上。替我看看。——芙蓉绝笔”
字迹工整,墨色均匀,显然是早就写好的。
“她早就准备好了。”单贻儿的声音很轻,“从许文谦负她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所以选了赵国公府的宴会,所以穿了那一身红,所以说了那些话。”
她抬起头,看着苏卿吾:“苏公子,你说棋局如世局,要有‘势’,有‘谋’。芙蓉姐不懂棋,可她这一死,却破了赵崇明的局,为你父亲争得了喘息之机。这算不算……一着好棋?”
苏卿吾哑口无言。
单贻儿却笑了,那笑容淡得像水面的涟漪:“她总说我是璞玉,要我走干净的路。可她不知道,从她死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走不了干净的路了。”
她站起身,走到灵前。棺木还未盖棺,芙蓉安静地躺在里面,穿着一身素白寿衣,脸上傅了薄粉,唇上点了朱红,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颈间那道细密的针脚,提醒着那夜的惨烈。
单贻儿看了许久,忽然转身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她和芙蓉的旧物——几套戏服,几本曲谱,一把琵琶,还有那个装针线的小竹篮。
她抱起那些曲谱,走回灵前,将长明灯的灯罩取下。
“芙蓉姐,”她对着棺木轻声说,“你总劝我安命,说我们这样的人,能抓住一点暖就是幸运。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力量守护的‘暖’,就像这纸一样,一烧就没了。”
她将曲谱凑到灯焰上。
纸张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舌迅速吞噬了那些娟秀的工尺谱。《游园》《惊梦》《长恨歌》……一曲曲,一页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单贻儿的脸,那张脸在明灭的光影中,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让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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