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三月,栖月楼后院那株老梅谢了最后一茬花,嫩绿的新叶从枯枝间钻出来,在微风中颤巍巍地舒展。
单贻儿的厢房里,一方棋盘摆在炭盆旁的小几上。
黑白子错落,已近终局。
“你看,”贻儿指着棋盘西南角,“苏公子说,这叫做‘倒脱靴’。看似弃了这几子,实则为的是后面这一大片。”她白皙的手指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原本被困的一小块棋忽然活了,反而将黑棋的一条大龙拦腰截断。
芙蓉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一件未绣完的香囊,针线停在半空。她看着棋盘,眼神有些恍惚。
“太高深了。”她轻声说,重新低下头穿针引线。香囊上是一对戏水鸳鸯,红色的丝线在靛蓝的底子上格外鲜亮,“我还是觉得,咱们唱的那些曲子更实在些。至少客人们听得懂,肯给赏钱。”
贻儿抬起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芙蓉姐,棋不止是棋。苏公子说,这里头有‘势’,有‘谋’,有‘取舍’。学会了这些,往后……”
“往后怎样?”芙蓉打断她,声音依然温和,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紧绷,“往后你就能不下棋,不唱曲,不当这栖月楼的姑娘了?”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某种小心翼翼维持的泡沫。
贻儿沉默了。她看着芙蓉——这个半年来与她同吃同住、替她挨过打、在她生病时整夜守着的姐姐。芙蓉低着头,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却也格外固执。
“我不是这个意思。”贻儿的声音低下去,“我只是……想学点不一样的。苏公子教我的,嬷嬷都不会,楼里其他姐妹也不会。他说我有天赋。”
“天赋?”芙蓉抬起头,眼神复杂,“贻儿,我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天赋’。有了天赋,心就高了,眼就远了,可脚还陷在这泥潭里,只会更苦。”
她放下针线,拿起茶壶给两人倒水。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那位苏公子,”芙蓉斟酌着词句,“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吧?我听前头的姐姐们说过,他常来,却从不留宿,只听曲、下棋、谈诗论画。这样的人,是天上的云,咱们是地底的泥。云偶尔垂怜,照下一片影子,泥就该感恩戴德了,难道还能跟着云飘到天上去?”
贻儿的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白玉棋子——这是苏卿吾上次来时留下的,说是“借她研习”。棋子触手生温,像那个人温润的嗓音。
“我没想那么多。”她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想学。”
芙蓉看了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香囊:“也罢,你想学便学吧。只是记住姐姐的话——别往心里去。云终究是云,风一吹就散了。咱们得抓得住的,是手心里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从针线筐里又拿出一个未完工的香囊,这个绣的是并蒂莲。
“许公子说,他喜欢莲花。”芙蓉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笑容里有种少女般的羞怯,“他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就像……就像我一样。”
贻儿心头一动:“许公子?那位常来听你唱《西厢记》的举子?”
芙蓉点点头,眼中泛起温柔的光:“他叫许文谦,绍兴人士。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但他很有才学,去年秋闱已是举人,今春要参加春闱。他说……若中了进士,有了功名,便替我赎身。”
她说这话时,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美梦。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此刻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他真这么说?”贻儿问。
“嗯。”芙蓉从怀里小心取出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帕角绣着一个“谦”字,“这是他落在我这儿的。他说,这帕子就是信物,等他高中,一定回来接我。”
贻儿看着那方帕子,又看看芙蓉眼中毫不掩饰的憧憬,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她想起苏卿吾教棋时说过的话:“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看他落子的路数。有人开局华丽,中盘却凌乱;有人看似平淡,收官时方见真章。”
那位许公子,她见过几次。总是穿着半旧的儒衫,说话温文尔雅,看芙蓉的眼神也确实专注。可是……
“芙蓉姐,”贻儿斟酌着开口,“赎身不是小事,许公子家中……”
“他母亲早同意了。”芙蓉快速说道,像是早就准备好应对这样的疑问,“许公子说了,他母亲也是苦出身,最是心善,知道我的遭遇,只有心疼的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贻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楼里的妈妈姐姐们都说,读书人的话信不得,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人。可是许公子不一样,他真的不一样。他每次来,就是安安静静听我唱曲,从不动手动脚。有时我唱得久了,他还提醒我歇歇,别伤了嗓子。”
她抚摸着那方帕子,眼神柔软得像一池春水:“他说,我唱《长恨歌》时,眼里有泪光,那是真懂了曲中意。他说这样的女子,不该埋没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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