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正,更漏声歇。
单贻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窗外还是一片沉沉的黛青色,远处隐约传来梆子敲过五更的余音。同屋的几位姑娘还在熟睡,呼吸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含糊的梦呓。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薄被从肩上滑落,初秋的晨寒立刻贴上肌肤。
她没有立刻唤人,只是静静坐着,让残留的睡意在清冷的空气中褪去。
这是她一天中唯一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刻。
目光扫过屋内——西窗下铺的柳如是昨夜又哭过,枕畔还湿着;靠门睡的春杏翻了身,手腕上那对鎏金镯子在昏暗中泛着微光,那是昨儿新得的赏赐;最里头的老姑娘玉漱蜷着身子,梦里还皱着眉。
单贻儿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些名字,连同她们背后的关系网:柳如是得罪了礼部某位主事的外室,正惶惶不可终日;春杏搭上了盐商,这几日尾巴都要翘到天上;玉漱……玉漱是鸨母李妈妈的远亲,却因性子太直,混了十年还是个二等姑娘。
这些碎片,她都会记下。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端着铜盆探头进来,见单贻儿已经坐起,连忙压低声音:“贻儿姐姐醒得真早,水刚打来,还热着。”
单贻儿颔首,赤足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窗边的小几旁。铜盆里热气蒸腾,水面浮着几片干花瓣——是昨日客人赏的残菊,她让丫鬟收起来,还能再用一次。
“惠兰,”她将手浸入水中,声音很轻,“昨夜前楼热闹到几时?”
叫惠兰的丫鬟不过十二三岁,闻言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可热闹呢!兵部刘大人在‘揽月阁’摆宴,请了萍姑娘、蓉姑娘作陪,酒吃到子时三刻才散。听说……”她顿了顿,见单贻儿没有打断的意思,才继续道,“听说席间说起北疆战事,刘大人摔了个杯子,骂了好些话,李妈妈吓得脸都白了。”
单贻儿取过巾子擦手,动作不疾不徐。
兵部,北疆。她在心中记下这两个词。苏卿吾上月来下棋时,曾随口提过一句“北疆军饷似有蹊跷”,当时她只当闲谈,如今看来……
“还有呢?”她坐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素净的脸。十六岁的年纪,眉眼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学会了不泄露任何情绪。
惠兰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叽叽喳喳:“萍姑娘今早天没亮就使唤人去买‘百味斋’的枣泥糕,说是刘大人爱吃,要备着晚上再来。哦对了,蓉姑娘那儿……”
惠兰的声音忽地压低,几乎成了气音:“昨儿半夜,有人瞧见后门停了顶小轿,接走了一位戴帷帽的姑娘,看身形像是蓉姑娘。守门的赵婆子说,轿子往城东去了。”
城东。单贻儿睫毛微颤。那是王府宗亲聚居之地。
她打开妆匣,取出一支最普通的素银簪子,转身递给惠兰:“天凉了,前儿李妈妈赏的绒花你戴着玩吧,这簪子我用不着,你拿去换对暖耳的。”
小翠愣住了,随即眼圈一红。在这地方,主子赏奴婢东西常见,但赏得这样妥帖、不伤尊严的却少。她接过簪子,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贻儿姐姐……”
“梳个简单的髻就好。”单贻儿转回身,看着镜中的自己,“今日不必熏香,衣裳也拣那件藕荷色的旧衫。”
“可是……”惠兰犹豫,“李妈妈昨日不是说了,今儿要考校各位姐姐的琴艺,穿得太素怕是不好。”
单贻儿微微一笑:“正是要考校,才不能太出挑。”
她太清楚了。在这“袖瑶台”里,风头太盛是催命符,太过平庸是弃子。须得在恰好的位置,让该看见的人看见,让该忽视的人忽视——就像棋局里那枚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扼守要冲的棋子。
惠兰似懂非懂,却也不再问,灵巧的手指在乌发间翻飞。不多时,一个简洁的垂鬟分肖髻便成了,只斜插一支玉簪,再无多余饰物。
妆成时,天色又亮了一分。青灰色的天光透进窗纸,屋内的轮廓逐渐清晰。单贻儿起身更衣,那件藕荷色襦裙果然半旧不新,袖口甚至有些褪色,但浆洗得干净平整,穿在她身上反而衬出几分书卷清气。
“贻儿姐姐,”惠兰收拾妆台,忽然想起什么,“昨儿后半夜,东厢房好像有动静……”
“什么动静?”
“像是……哭声。”小翠不确定地说,“很轻,断断续续的,我起夜时听见的。是那位新来的姑娘,叫……叫云岫的。”
云岫。单贻儿系衣带的手顿了顿。
那是半月前被卖进来的姑娘,据说原是秀才家的女儿,父亲欠了赌债,将她抵给了债主,转手就卖到了这里。来了之后终日以泪洗面,不肯接客,已被李妈妈关在柴房饿过两日。
“她怎么样了?”单贻儿问。
“还是不肯吃东西。”惠兰叹气,“李妈妈放了话,今日若再不肯梳妆见客,就要请‘管教嬷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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