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金陵城连下了三日细雨。袖瑶台后院的海棠被雨水洗得发亮,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是谁打翻了的胭脂盒。
单贻儿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卷《乐府杂录》,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自那夜从赵尚书府脱身后,已过了半月。这半月里,她与芙蓉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手,却也谈不上是推心置腹的姐妹。
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同盟。
“姑娘,芙蓉姑娘请您过去一趟。”惠兰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这是她让带过来的。”
单贻儿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点翠蝴蝶簪,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在光线下泛着莹莹蓝光。这是芙蓉最心爱的簪子之一,前几日还见她戴过。
“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只让姑娘戴上这个过去。”
单贻儿拿起簪子,在发间比了比。镜中的少女眉眼清冷,这支过于华丽的簪子与她素净的气质并不相称。
芙蓉的房间今日格外安静,熏的是淡淡的沉水香。她正对镜梳妆,从镜中看见单贻儿进来,目光在她发间的簪子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
“这簪子果然衬你。”
单贻儿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姐姐叫我来,不只是为了看簪子吧?”
芙蓉放下手中的玉梳,转身仔细端详她:“今日叫你来,是教你第一课——识人。”
她起身从妆匣里取出一幅画卷,徐徐展开。画上是三位正在赏画的文人。
“你看这三人,可能看出谁主谁次?”
单贻儿凝神细看。画中三人皆着文士常服,看似并无区别。
“中间这位执扇的,应是主位。”
芙蓉轻笑:“错。看人不能只看位置,要看细节。”她纤指一点,“左边这位,腰间佩的是御赐羊脂玉,鞋履是内造云纹锦;右边这位,手中的扇坠是前朝古玉,随从虽只一人,但站在三丈外,目光如炬,必是军中好手。”
她看向单贻儿:“唯有中间这位,虽然站在主位,但配饰皆是寻常物件,鞋履沾尘,必是另外两人有意抬举。在这风月场,客人的眼睛不仅要看你的脸,更要看他的眼神——是贪、是惧,还是一丝伪装的温柔,这决定了你该唱什么曲,说什么话。”
单贻儿若有所思:“所以那日陈公公...”
“陈公公眼神浑浊,看人时总眯着眼,这是疑心重的表现。对付这样的人,既不能太顺从,也不能太刚硬。”芙蓉淡淡道,“你假意回取熏香,是步好棋,但若那日我不在场,杜公子不来,你这步棋就是死棋。”
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单贻儿:“这是我这些年来记录的客人喜好、家世、姻亲、政敌。背熟它。”
单贻儿接过册子,只觉重若千钧。
接下来的日子,单贻儿开始了她的“学业”。
芙蓉的授课毫无章法,有时是在梳妆时忽然开口:
“记住,在这里,恩客的宠爱如流水,姐妹的情谊如薄冰。唯一能抓住的,是你能为他们提供的价值——是美色,是才情,还是...他们需要的把柄与秘密。”
有时是在宴席归来后,借着三分酒意:
“今日席上那位李大人,你可注意到他每次举杯前都要看一眼王御史?这两人表面和睦,实则分属不同派系。下次若他们同时在场,记得唱《阳关三叠》。”
单贻儿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她发现芙蓉教的虽是风月场的生存之道,内里却是对人心的精准把握。
这日,芙蓉拿出一件褪色的胭脂红罗裙,裙摆处绣着的缠枝莲已经有些脱线。
“这是我刚挂牌时穿的第一件好衣裳。”芙蓉抚过裙上的绣花,眼神有些飘忽,“那时觉得这颜色艳俗,如今倒觉得,鲜亮有鲜亮的好。”
她将罗裙递给单贻儿:“送你吧。记住,有限的资源,要用在最惹眼的地方。既然只有这么一件好衣裳,就要让它衬得你容光焕发,让人忽略其他地方的寒酸。”
单贻儿接过罗裙,忽然道:“姐姐这裙上的缠枝莲,若是改成墨线勾边,再以金线缀露珠,会不会更雅致?”
芙蓉挑眉:“你会刺绣?”
“家母曾是苏州绣娘。”单贻儿轻声道,“我自幼学了些。”
三日后,当单贻儿将改好的罗裙送回时,芙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原本艳俗的胭脂红,因着墨金两色的勾勒,竟显出一种内敛的华贵。
“好手艺。”芙蓉轻抚裙上那些以金线绣成的露珠,在光线下,它们仿佛真的在滚动,“后日侍郎府的宴席,我就穿这件。”
单贻儿沉吟片刻:“姐姐若信我,那日不妨唱我新填词的《雨霖铃》。词中用了侍郎故乡的典故,他必会喜欢。”
芙蓉深深看她一眼:“你这是在回报我?”
“互利互惠罢了。”单贻儿微笑,“姐姐教我风月场的规矩,我助姐姐巩固色艺双绝的名声。”
芙蓉忽然笑了:“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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