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里的空气沉甸甸的,像浸透了水的旧棉絮。稻草摩擦锄头的“沙沙”声停了,那点单调的、催眠般的背景音骤然消失,只剩下外面雨水的轰鸣被土墙闷住后发出的、如同巨兽在深喉里低吼的沉闷回响。屋顶破洞漏下的光柱斜斜地切割着昏暗的空间,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沉浮、旋转,像无数细小的、疲惫的魂灵。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视线还粘在磨盘凹槽里那汪积水上。水面倒映着破洞外铅灰色的、翻滚着厚重雨云的天空,破碎的光斑在水面微微晃动,像一只只不安分的、冰冷的眼睛。刚才那短暂的、被擦拭锄头的“沙沙”声和磨盘倒影占据的放空感,随着声音的消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膝盖磕碰的钝痛、手腕被攥紧的指痕、湿衣服紧贴皮肤的冰冷粘腻感……所有被暂时屏蔽的感官信号,如同解冻的冰河,带着刺骨的寒意,重新涌回四肢百骸。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攥紧了手里那块已经湿冷、变得沉甸甸的粗布巾。布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聊胜于无的暖意。
张起灵就坐在离我不远的稻草堆上。
锄头被他擦拭得锃亮,横放在膝头,铁锨头反射着屋顶漏下的惨白光线,冷硬得像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的玄铁。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磨坊深处那半塌的磨盘上,落在那汪倒映着破碎天空的积水上。
他的眼神很静。
静得像磨盘凹槽里那纹丝不动的积水。
但不知是不是光线太过昏暗,还是我眼睛被灰尘迷了,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比刚才擦拭锄头时,多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凝滞?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没有激起涟漪,却沉入了更深的黑暗。
他看得太久。
久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久到磨坊里只剩下我和他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我牙齿不受控制磕碰发出的、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咯咯”声。
冷。
太冷了。
湿透的衣服像一层冰壳裹在身上,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冻得脑子都发木。膝盖磕碰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手腕上被攥出的指痕也隐隐作痛。脸上那道被铜片刮出的印子,在湿冷空气的刺激下,又开始火辣辣地灼烧起来,又痒又痛,像有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
我忍不住抬手,想用那块湿冷的布巾再去擦一擦,缓解一下那恼人的刺痛感。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脸颊的瞬间——
张起灵动了,他盘坐的身体微微前倾。
一直垂在身侧、沾着泥点却骨节分明的手。
抬了起来。
动作迅捷。
精准。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本能的决断。
越过我们之间那几步之遥的、充满灰尘和冷空气的距离。
直直地——
伸向我的脸!
我浑身猛地一僵!
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贯穿!
瞳孔骤然收缩!
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干什么?!!
那只手!
带着一股混合着泥土、雨水、稻草和纯粹男性汗息的冷冽气息!
如同扑食的鹰隼!
在我完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刹那——
已经迫近!
指尖!
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落在了——
我脸颊上那道被碎铜片刮出的、火辣辣灼痛着的——
伤口边缘!
“嘶——!”
一股尖锐的、如同被冰锥刺穿的剧痛猛地从伤口处炸开!我控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想要后缩!
但那只手!
如同铁铸!
指尖的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稳定!
牢牢地!
固定住了我的下颌!
阻止了我后缩的动作!
冰冷!
粗糙!
带着泥土颗粒感的指腹!
就那么!
死死地!
按在了那道新鲜、脆弱、还在渗着血丝的伤口边缘!
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张起灵的脸离得很近。
近得能看清他额角滑落的、混着泥点的水珠。
近得能看清他微微蹙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眉峰。
近得能看清他深潭般的眼底——
那里面!
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
不再是空洞的审视!
而是一种如同冰层下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裂隙!
里面翻涌着一种……
难以名状的!
近乎暴戾的!
冰冷怒意?!
他的目光!
死死地!
钉在我脸上那道伤口上!
那眼神!
锐利得如同他膝头那柄刚刚擦拭过的锄头尖!
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
仿佛要透过那道新鲜的皮肉伤!
看到更深处的什么东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磨坊外雨声轰鸣。
磨坊内尘埃飞舞。
我被他冰冷的手指死死按着下颌,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和那眼神中翻涌的冰冷怒意交织在一起,如同冰火两重天,让我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呼吸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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