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的声音很轻。
“酒喝得太急,容易伤身。”
这声音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包厢里那层名为“掌控”的幻梦薄膜。
名为“恐惧”的寒气,从那针孔里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一句话,两层意。
明面上,是关心季德海的身体。
骨子里,是警告他的野心,让他重新称一称自己的分量。
季德海举杯的动作,就那么钉死在半空。
他嘴角刚刚勾起的弧度,彻底僵凝。
他纵横官商两道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可像孙连城这样,油盐不进,用最温和的语气,递出最割喉的刀子,平生仅见。
钟宇等人脸上那点看戏的玩味,被这句话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赤裸裸的错愕。
他们想过孙连城会义正辞严地拒绝。
也想过他会虚与委蛇地周旋。
唯独没料到,孙连城只用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所有暗流汹涌的压力,悉数奉还!
“孙书记……说的是,是我太激动了。”
季德海不愧是老江湖,手腕一抖,杯中酒先洒出几滴,借着打哈哈的动作,掩饰那份已经爬上脊梁的惊惶。
“见到孙书记这样的好领导,我这心里头,实在是高兴。”
他想把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去。
孙连城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缓缓站了起来。
一个简单的起立动作,却仿佛抽干了房间里所有的空气。
刹那间,全场所有目光,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汇集成实质的光束,牢牢钉在他身上。
他没看季德…海递来的那杯酒,而是伸出手,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未动的清茶。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
但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带着一种沉重的、独有的节拍,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跳间隙。
“季总,你刚才说,我是企业家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针。”
孙连城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视线落在季德海那张已经开始失去血色的脸上。
他笑了笑,很淡。
“这个高帽子,我戴不起。”
“也不敢戴。”
“我们纪委,不是任何人的主心骨,更不是谁的定海神针。”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刻录,钻进在座每个人的耳膜深处。
“我们,是党纪国法的看门人。”
他停顿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臂微抬,用杯底依次虚点了点钱正明,以及其他几位常委的方向。
最后,杯口重新对准了季德海。
“季总刚才还说,要代表京州所有的企业家,敬我一杯酒。”
“这杯酒,我更不能喝。”
“因为我个人,代表不了组织。”
“但是……”
孙连城话锋陡然一转,整个人的气场随之剧变!
如果说刚才他是一口藏于鞘中的古井,深不可测,那么现在,他就是一柄挣脱所有束缚,悍然出鞘的国之重剑!
“我,作为京州市纪委书记,作为一个公民。”
“我很想敬季总,以及在座的各位一杯酒。”
他将酒杯举了起来,杯沿与视线齐平,杯中清亮的酒液,映出他身后一室的狼狈与不堪。
“季总,你刚才说,是良好的营商环境,才让你们能安心做生意。”
“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一个地方,想要发展,靠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
“靠的就是公开、公平、公正的法治环境!”
“所以,这第一杯酒,”孙连城的声音陡然抬高,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钢钉,敲在桌面上,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我提议,我们不敬个人,不敬权力!”
“我们就敬我们京州,越来越清明的法治天空!敬我们每一个,都必须遵守的党纪国法!”
他的声音在包厢内轰然回荡,震得人耳膜嗡鸣。
“希望季总这样的成功企业家,能够继续带头,依法经营,公平竞争,为我们京州,打造一个真正的,干净的商业环境!”
“为了这个,我们大家,共同干一杯,如何?”
话音落。
他的目光如炬,直刺季德海,再缓缓扫过餐桌上的每一个常委。
这是一次彻底的,毫无花巧的阳谋绝杀!
孙连城非但没中计,反而拆了对方的台,用拆下来的砖瓦,给自己砌了一座更高、更坚固的审判台!
他把季德海那杯包藏祸心的人情酒,换成了所有人都必须喝下去的原则酒。
敬法治。
敬规矩。
这杯酒,谁敢不喝?
谁不喝,就是不认同法治。
谁不喝,就是不想在干净的环境里做生意。
谁不喝,谁就是心里有鬼!
季德海脸颊的肌肉僵死。
那一丝强撑的血色,从皮肤下被硬生生抽离。
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正在一寸寸变冷、收紧。
酒杯的冰凉,已经分不清是来自玻璃,还是来自他自己的指骨。
那只曾签署过亿万合同的手,此刻连一杯酒都握不稳,发出细碎而耻辱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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