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的春寒,比往年来得更缠绵一些。北京城仿佛还被一层看不见的薄冰包裹着,连阳光照在身上,都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凉意。红星轧钢厂那高耸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似乎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子若有若无的焦灼感。
陈启穿着一身半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腋下夹着个棕色的旧皮包,不紧不慢地走进采购科的办公室。他如今已是采购科的副科长,虽然年轻,但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以及过往扎实的业绩,让科里即便有些资历老的同志,面上也保持着基本的尊重。刚踏进门,还没来得及掸掉肩头从自行车上沾染的微尘,科员小赵就压低声音提醒道:“陈副科长,您来了,李副厂长马上就到,说是有重要任务布置,让所有人都等着。”
陈启微微颔首,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果然,采购科十几号人,从老采购到新来的学徒,几乎都到齐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夹杂着劣质烟草和旧纸张的味道。大家或坐或站,交头接耳,脸上大多带着几分揣测和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年月,能让厂里领导亲自下来布置的“重要任务”,九成九是难啃的硬骨头。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靠窗自己的位置坐下,旁边坐着的是科长王复胜,他父亲生前的战友,一位面相憨厚却内里精明的老采购。王科长朝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像是“来者不善”。陈启心下明了,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着搪瓷缸子,借着氤氲的热气掩藏住眼神里的思量。
不多时,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由远及近。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门被推开,主管后勤的李怀德副厂长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干部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惯常带着的笑容今天收敛了不少,显得严肃了许多。
“同志们都到齐了?”李怀德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尤其在陈启和王复胜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好,那我们就开会。”
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今天过来,是给咱们采购科下达一个紧急而艰巨的政治任务!”
“政治任务”四个字一出,底下众人的脊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气氛更加紧绷。
李怀德继续说道:“眼下的情况,大家或多或少都清楚。国家困难,物资紧缺,特别是副食品。咱们厂几千号工人兄弟,每天在高温和高强度的环境下为国家生产钢铁,流血流汗,肚子里却没有半点油水犒劳,这怎么行?工人同志们吃不好,就没力气搞生产,没力气搞生产,怎么支援国家建设?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的期望?”
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铺垫,将任务的背景拔高到了影响国家建设的高度。陈启捧着搪瓷缸,低头吹着水面并不存在的茶叶沫,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李怀德这话,半真半假。工人伙食差是真,但如此大张旗鼓,恐怕更多是为了他自己在厂委班子里的业绩和话语权。杨厂长是技术出身,抓生产是一把好手,但在搞关系、弄物资这方面,显然不如李怀德活络。李怀德这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他在后勤领域的权威,甚至压过杨厂长一头。
“所以,”李怀德声音陡然提高,“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现在给采购科下达死命令!必须在短期内,为厂里采购一千斤以上的肉食!用以改善工人兄弟的伙食,振奋士气!”
“一千斤!”
“还是肉食!”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采购科众人面面相觑,各各面露难色,刚才的凝重瞬间化为了实质性的焦虑和无奈。
一千斤肉食,在这年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计划经济体制下,所有物资都是按计划分配,肉票更是金贵无比,一个工人一个月可能也就几两的配额。想要通过正规渠道一次性弄到这么多肉,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去黑市?风险极高,价格昂贵,且数量也难以保证,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这根本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看着底下人的反应,李怀德似乎早有预料,他双手虚压,示意大家安静,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诱惑和压迫的笑容:“同志们,我知道这个任务很艰巨,非常艰巨!但是,我们红星轧钢厂的采购队伍,是一直有着光荣传统和顽强战斗力的队伍!越是困难,越能体现出我们的价值!”
他顿了顿,抛出了准备好的筹码:“厂里也绝不会让流汗的同志再流泪!只要谁能完成,或者在其中做出决定性贡献,厂里重重有赏!”
他逐字逐句地宣布:“奖励如下:一张永久牌自行车票!一台上海牌收音机的购买票!还有一张上海牌手表的购买票!”
每念出一样,底下就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这三样东西,在六十年代初,可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三大件”,是身份和能力的象征,光有钱没有票,根本买不到。其珍贵程度,足以让无数人眼红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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