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的冬,是一位矜持而内向的画家,从不似北国那般以泼墨般的大雪肆意挥毫。
它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天空调成一片均匀的、饱含水汽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厚墩墩地拥抱着山峦的肩颈,仿佛一床浸透了寒意的、无边无际的羽绒被。
终于,在一个连风都屏住了呼吸的午后,那酝酿了数日的湿冷,凝结成了无数细碎的、如同天使不经意间抖落的羽绒屑般的雪末,它们羞怯地、断断续续地从天而降。
这不是那种能瞬间覆盖一切的鹅毛大雪,缺乏那种戏剧性的磅礴,它们只是悄无声息地、带着些许试探意味地飘洒着。
许多尚未触及那被落叶与苔藓覆盖的土地,便被地表残存的、微弱的生命余温悄然融化,或是侥幸挂在了墨绿油亮的杉树针叶丛中,积攒成一层薄薄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簌簌碎裂的、精致的糖霜。
整片山野陷入了一种被抽离了声音的、近乎禅定的静默之中,连平日里最饶舌的山雀也仿佛被这静谧冻结了歌喉,唯有那雪屑亲吻枯草残叶时,发出的那细微到几乎湮灭在空气里的“沙沙”声,如同大自然最隐秘的低语。
林尘峰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腥甜与冰雪清冽的寒气,如同一位熟悉的故友,迎面将他拥抱。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陪伴他多年、颜色已洗得泛白、却异常暖和的军绿色棉服。
对着被火塘光亮晕染得温暖的屋内提高嗓音道:“阿爸,我带阿黄去后山转转,看运气能不能撵两只野物回来,给晚上添个油荤。”
阿黄,是他父亲从小养大的一条正宗狼犬,毛色是那种深沉的棕黄,在火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骨架粗壮,四肢修长有力。
一双三角形的耳朵总是机警地竖立着,仿佛随时在捕捉着山林最细微的动静。它的眼神,既有家犬望向主人时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温顺,又隐隐沉淀着来自荒野祖先的、未曾完全驯化的锐利与野性。
听到这熟悉的、象征着自由与狩猎的召唤,它立刻从火塘边那个被它睡得温热蓬松的草窝里一跃而起,粗壮的尾巴如同节日的鼓槌。
激烈地摇动起来,湿漉漉的黑鼻头不住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充满渴望与兴奋的“呜呜”声,仿佛在说:“早已准备就绪,我的主人!”
“去吧,早去早回,后山雪滑,留心脚下。”父亲那苍老却依旧浑厚、带着苗语特有韵律的嗓音,从火光摇曳的深处传来,语调里是山民特有的、对自然既亲近又敬畏的平静。
林尘峰嘴角漾开一抹踏实笑意,从门后阴影里摘下一把木柄被手掌常年摩挲得温润如玉、刃口却依旧闪着寒光的柴刀,利落地别在腰后的牛皮鞘里。
他又习惯性地摸了摸随身那个用土布缝制、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小包,里面是他从不离身的几样精巧工具和一些应对紧急伤病的草药。
他屈起手指,放在唇边,打出一个短促而嘹亮的唿哨。
阿黄闻声,如同接到冲锋号令的士兵,后腿猛地一蹬,化作一道黄色的闪电,率先蹿入了那片被薄雪勾勒出朦胧轮廓的、寂静无声的原始山林。
山路确实湿滑难行,腐烂的落叶与新落的薄雪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层虚伪的、容易让人失足的陷阱,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略带粘滞感的声响。
然而,林尘峰的脚步却如同生了根,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扎实,五年的特种兵生涯,早已将行走于各种极端地形的本能刻入了他的肌肉记忆。
阿黄则在他身前身后灵巧地穿梭往复,如同一道流动的黄色光影,它时而低头,鼻尖紧贴着地面,仔细分辨着被雪水濡湿的泥土中,野兔留下的那几乎难以辨识的、微弱的气息线索。
时而昂起头,竖起耳朵,捕捉着风中可能传来的任何异动。山林间,弥漫着一种雪后特有的、如同被过滤了无数遍的纯净气息。
冷冽中带着枯木与腐殖质的沉厚底蕴,深深吸入肺腑,竟有种洗涤灵魂般的通透感。他的全部心神,在这一刻,都仿佛与这片生养他的莽苍山脉融为一体。
那些远在燕京的、关于俱乐部、关于权力与美人的纷繁纠葛,似乎都被这冰凉而纯粹的雪意,温柔而又坚决地隔绝、稀释,最终沉淀为遥远背景里一抹模糊的噪点。
就在他收敛全部精神,眼睑低垂,跟随着阿黄的指引,追踪着一串刚刚印下不久、尚且清晰的兔爪印,准备发起最后冲刺的刹那。
他裤袋里那部老旧的、在这深山之中信号时断时续的手机,却极不合时宜地、带着一种执拗的顽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狩猎时刻应有的神圣寂静。
他微微蹙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掏出手机,屏幕上跳跃闪烁的,正是徐少凯那个骚包到极致、印着他本人夸张卡通笑脸的来电头像。
“喂?少凯?”林尘峰按下接听键,声音里还残留着方才追踪猎物时,那种屏息凝神所带来的细微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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