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政研室的调研车队离开后，青云镇像是完成了一次紧张的阶段性大考，暂时恢复了日常的节奏。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被更高层面关注后，悄然滋生的微妙变化与隐约的期待。
连着晴了好些天的青云镇，在这天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敲打着镇政府办公楼老旧的窗棂，发出细密而规律的声响，洗刷着连日来的尘埃与喧嚣。
林锋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产业园区土地征用补偿方案的细化意见，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抬眼看向窗外。雨幕中的小镇显得格外宁静，远处山峦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雨中晕开模糊的光晕。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空落感。这几个月，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时刻瞄准目标，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最严峻的考验似乎暂时过去了，一种深藏的孤独感，却在不经意间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推开，带着一身微凉湿气的苏清月站在门口。她没打伞，发梢和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些，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的保温袋。
“苏记者？”林锋有些意外，站起身，“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外面下雨了，快进来。”
苏清月走进来，将保温袋放在茶几上，拂了拂头发上的水珠，脸上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刚赶完一篇稿子，路过镇口那家还开着的小面馆，看他们家的臊子面挺香，就打包了两份。想着林镇长你这个点可能还没吃晚饭，就冒昧过来了。不打扰吧？”
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雨水洗过的清澈。那笑容不同于以往职业化的礼貌，多了几分真诚和随意。
一股暖流悄然划过林锋的心间，驱散了那份孤独感。他笑了笑，语气也放松下来：“来得正好，还真有点饿了。那就多谢苏记者犒劳了。”
两人就在林锋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旁，支开一小块地方，打开还冒着热气的臊子面。简单的食物香气弥漫在略显清冷的办公室里，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温馨。
“调研结束了，感觉怎么样？”苏清月一边小口吃着面，一边自然地问道。
林锋喝了口热汤，胃里暖和起来，思绪也清晰了些：“算是…过了第一关吧。赵主任没多说什么，但感觉，至少没留下坏印象。”
“岂止是没留下坏印象，”苏清月抬眼看他，目光中带着欣赏，“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听陪同的市里朋友说，赵主任私下里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有锐气，但不莽撞；有想法，更能落地’。这在省里领导那里，可是难得的褒奖。”
林锋微微一愣，随即释然。苏清月作为省报资深记者，自有她的消息渠道。他苦笑着摇摇头：“锐气？有时候也是被逼出来的。你是没看到我刚来时那局面，温水煮青蛙，再不动刀子，整个镇就烂透了。”
“我看到了。”苏清月放下筷子，神情认真起来，“我看到了小河沿村李奶奶和她孙女，看到了靠山村那些盼路修通的村民，也看到了之前镇政府里那些混日子、甚至同流合污的人。所以我才更觉得，你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有锐气，更是一种…担当。”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其实，写那篇报道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支撑着你这样一个北大毕业的高材生，跑到这么穷困的地方，选择一条这么难走的路？”
窗外雨声渐密，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林锋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穿透了时空。“我父亲，是个老边防军人。他很少回家，我小时候对他印象不深。后来他转业回了地方，也是一头扎进基层。我考上北大那年，他送我，只说了句‘好好学，以后有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卸下防备后的柔和：“他书房里有个旧笔记本，记录着他年轻时在基层工作的点点滴滴。怎么帮村民修水渠，怎么调解邻里纠纷，怎么顶着压力把扶贫款一分不少发到群众手里…字迹工整，事无巨细。我以前不太理解，觉得他那一套太老黄牛，太跟不上时代。直到我自己到了这里，看到那些渴望的眼神，感受到那种被贫困和僵局束缚的无力感…我才有点明白，他笔记本里那种沉甸甸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种责任？”苏清月轻声问。
“是信仰。”林锋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是对脚下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最朴素的承诺。我父亲他们那代人，可能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用行动在践行。我现在做的，不过是接过他们手里的接力棒，用我们这个时代的方式，继续跑下去而已。”
苏清月静静地听着，心中泛起层层涟漪。她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官员，也见过不少愤世嫉俗的青年，却很少见到像林锋这样，将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信念，如此自然地融入现实斗争，并且步履坚定的人。他身上的那种刚硬，原来并非天生，而是源于一种深沉的传承和自觉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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