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镇大会的余波,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整个青云镇政府大院荡开层层涟漪。通报批评的文件下班前准时贴上了公告栏,白纸黑字,三十四个名字刺眼无比。有人愤愤不平,有人惶恐不安,更多人选择了沉默观望。
林锋在他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看完了党政办送来的近几年扶贫资金发放明细和部分贫困户档案。纸张崭新,数据漂亮,总结报告里充斥着“成效显着”、“群众满意”之类的字眼。
他合上档案,揉了揉眉心。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镇政府大院渐渐安静,干部们大多准时下班了——至少今天如此。
“李主任。”林锋拨通了党政办主任的电话,“找一辆摩托车,找个熟悉下面村子情况的司机,现在跟我下村。”
电话那头的李主任显然吃了一惊:“现在?林镇长,天都快黑了,下面路不好走,而且...”
“就现在。”林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刘副镇长他们。找个靠得住的。”
半小时后,一辆半旧的军用挎斗摩托车轰鸣着驶出镇政府后院。开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汉子,叫赵老根,是镇政府小车班的老司机,平时主要负责开那辆快报废的面包车,为人老实,不多话。
挎斗里,林锋换上了一身深色的便装,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了他的头发。他没有戴头盔,目光锐利地扫过道路两旁。驶出镇子不到一公里,水泥路就变成了坑洼不平的碎石路,摩托车颠簸得厉害。
“林镇长,咱这是先去哪个村?”赵老根大声问道,声音在风里有些模糊。
“最穷的。”林锋言简意赅。
赵老根犹豫了一下,方向盘一拐,驶向了一条更窄、更破败的土路:“那...去小河沿村吧,那是咱镇最靠山旮旯的,路也最烂。”
摩托车在昏暗的夜色中前行,车灯像一把利剑,劈开浓重的黑暗,照亮路边稀疏的庄稼和远处黑黢黢的山影。越往里走,越是荒凉。
约莫颠簸了四十多分钟,几点零星的灯火出现在山坳里。低矮的土坯房杂乱地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柴火混合的气味。
赵老根把车停在一棵老槐树下:“林镇长,到了。前面车进不去了。”
林锋跳下挎斗,点了点头:“你在这等着。”说完,便迈步走向最近的一处亮着微弱灯光的土房。
房子低矮,土墙开裂,屋顶覆盖着发黑的茅草和残破的瓦片。木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
林锋轻轻推开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霉味、药味和食物馊掉的气味扑面而来,让他呼吸一窒。
屋里景象,触目惊心。
一盏最多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在房梁上,光线昏暗。坑洼的泥土地面,墙壁被烟熏得漆黑。靠墙是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破旧的、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一个看上去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打满补丁的薄被,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进来的陌生人。
床边,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就着昏暗的灯光,在一个小小的煤球炉上熬煮着什么。锅里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飘着几片烂菜叶。
屋子里几乎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是几个摞起来的破木箱。
老太太听到动静,颤巍巍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茫然和一丝惊恐。
“老人家,别怕。”林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我是镇里新来的,姓林,过来看看你们。”
“镇...镇里的?”老太太更加不安了,手足无措地在破旧的衣服上擦了擦手,“干部...干部好...家里没...没地方坐...”
林锋心里一酸,目光落在煤球炉上的锅,又看向床上的小女孩:“孩子怎么了?”
“病了...发烧...”老太太抹了把眼角,“没...没钱抓药,就熬点姜水...”
林锋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滚烫!他眉头紧紧皱起。
“民政上没发救济款吗?贫困户每个月不是有补贴?”他沉声问道。
老太太茫然地摇了摇头:“啥...啥款?没...没收到啊...年前的时候,村里王会计来说,俺家不符合条件了...”
“不符合条件?”林锋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环顾这个家徒四壁、一老一小相依为命的困境,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这如果都不符合条件,那什么样的才符合?!
他强压下怒火,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现金——大概一千多块,全部拿出来,塞到老太太手里:“老人家,这钱您拿着,明天赶紧带孩子去镇卫生院看病,不能再拖了!”
老太太看着手里厚厚一沓钱,手抖得厉害,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作势就要跪下:“青天...青天大老爷啊...”
林锋赶紧扶住她,心里堵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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