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像一条灰白色的巨蟒,在连绵起伏的山岭间蜿蜒穿行。车轮碾过被连日阴雨浸泡得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不时溅起浑浊的泥点,污了华贵却沉重的凤辇。车帘紧闭,将料峭的春寒和窗外单调压抑的景致隔绝在外,只留下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新漆和锦缎的混合气味,混杂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来自皇后所赐玉器的阴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云昭的胸口。
翠微蜷缩在对面的角落,小小的身子裹在略显宽大的宫装里,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每一次车轮碾过稍大的坑洼带来的颠簸,都让她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一下。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偷偷地觑着云昭。
“公…公主…”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我们…我们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听说…听说北狄人都是茹毛饮血的蛮子…” 恐惧让她的话语破碎不堪。
云昭缓缓抬起眼睑,视线落在翠微那张写满无助的小脸上。昏暗中,她苍白的脸被嫁衣的暗红色衬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眸子,深幽如古井,平静得可怕。这平静像是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让翠微的啜泣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蛮子?”云昭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对这荒谬说辞的嘲讽,“再蛮,也比不得这吃人的宫墙。”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破了翠微的恐惧泡沫。翠微猛地打了个寒噤,想起那些死在井里的、无声无息消失的宫女,想起嬷嬷们手中沾着盐水的藤条,一股更深的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是啊,宫里…那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可是…”翠微嗫嚅着,依旧害怕。
“没有可是。”云昭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微微侧过身,借着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车厢壁上悬挂的一盏琉璃宫灯。灯罩内壁光滑如镜,清晰地映照出身后角落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那是随车伺候的一个中年宫女,名叫刘嬷嬷,是皇后“精心”挑选塞进来的眼线。此刻,刘嬷嬷正低眉顺眼地缝补着什么,针线穿梭间,耳朵却支棱着,显然在竭力捕捉车厢内的每一丝声响。
云昭收回目光,转向翠微,声音刻意放柔,带着一种病弱少女特有的、惹人怜惜的虚弱感:“翠微,本宫…本宫心里怕得紧。”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翠微的手背,那刺骨的寒意让翠微又是一抖。“方才…方才李公公似乎又朝这边看了好几眼,眼神好生吓人…你说,他…他是不是在盯着我们?”她说着,身体又微微发起抖来,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攫住。
翠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李德全!那个司礼监的活阎王!他阴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早已是所有底层宫人的噩梦。云昭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翠微记忆深处关于李德全的种种恐怖传闻。她下意识地就想扭头去看车外,却被云昭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
“别…别看…”云昭的声音带着哀求般的颤抖,眼神却异常冷静地锁住翠微,传递着无声的警告和指令。“本宫…本宫只是胡乱猜测。你…你去替本宫问问刘嬷嬷,还有多久到下个驿站?本宫这身子…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她的目光在翠微和刘嬷嬷之间极快地扫了一下。
翠微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她不是最机灵的宫女,但此刻云昭眼中那份冰冷的清醒和她话语里刻意的引导,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簇微光。公主在利用她!利用她对李德全的恐惧,去给刘嬷嬷传递一个假消息——公主不仅害怕路途,更在“疑神疑鬼”地害怕李德全的监视!这是一个迷惑敌人的烟雾。
“是…是,公主。”翠微的声音依旧发颤,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挪动僵硬的身体,凑到刘嬷嬷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小宫女的惶恐:“刘嬷嬷,公主…公主问,还有多久才能到下个驿站?公主说身子实在不适,怕是…怕是熬不住了。”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仿佛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带着哭腔补充道:“公主刚才还说…说李公公老往这边看,眼神吓死人了…嬷嬷,您说…李公公他是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下去,只用惊恐的眼神表达了未尽之意。
刘嬷嬷缝补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转了转,随即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几分虚伪的关切笑容:“哎哟,我的好公主,您再忍忍。快了快了,估摸着再有个把时辰,就能到前头的官驿歇脚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探身过来,状似要安抚云昭,目光却如同探针般在她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丝痛苦和恐惧的表情,嘴里絮絮叨叨,“李公公那是替皇上办差,尽忠职守呢,公主莫要多心,安心养神才是正理。” 她的话滴水不漏,眼神却像毒蛇的信子,贪婪地舔舐着云昭脸上每一分伪装出来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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