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
许阳心头一跳。
这两个字,从胡希绪口中说出,平淡,却重若千钧。
他下意识地在脑中复盘。
左少腹痛,痛如锥钻,舌淡苔白,脉沉弦紧……
无论从哪个角度推演,都指向“寒凝肝脉”之证。
当归四逆汤加吴茱萸、生姜,暖肝散寒,行气止痛,法度严谨,方证对应。
究竟是哪里错了?
许阳的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蜷缩在椅子里的病人,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胡希绪没有解释。
他只是踱步到病人面前,伸出那只苍老却异常稳定的手,在他腹部轻轻按压。
“这里,疼吗?”他按在病人的胃部。
病人摇头。
“这里呢?”他又移向肚脐周围。
病人依旧摇头。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病人疼痛最剧烈的左小腹。
他没有用力,只是用温热的指腹,在那片区域缓缓画着圈。
“你仔细感觉。”胡希绪的声音很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这疼痛,是不是只聚在这一块地方,像一个硬疙瘩,不走窜,也不消散?”
“是,是!”病人仔细体察片刻,连连点头,“就像……就像有个核桃,死死卡在里头。”
“除了疼,还有没有别扭的感觉?”
“有!”病人像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道,“总觉得有股气,从下边,一个劲儿地往上冲!直冲到胸口,又闷又胀,还犯恶心!”
问完这两句,胡希-绪收回了手。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许阳。
“现在,你再说说,他这个病,是什么?”
也终于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只看到了“寒凝肝脉”这条主线,却忽略了病人陈述中,那两个最要命的细节。
第一,疼痛的部位,“聚而不散”,如“硬结”。
第二,有明确的,“气从少腹上冲”之感。
这在医圣张仲景的传世经典中,有一个专门的病名。
奔豚气!
此病,病在冲脉!
冲脉隶属肝肾,起于胞宫,其循行路线,正是从少腹,上冲咽喉。
这个病人,远非单纯的寒邪客于肝经。
而是寒邪直中厥阴,引动了下焦的冲脉之气,挟裹着沉寒水饮,决堤倒灌,逆流而上!
好比一条地下暗河,因源头冰封而河水暴涨,冲毁了固有的河道,在五脏六腑间肆意奔流!
所以,他的痛处才会如一个“硬结”,那是水气凝结之所。
所以,他才会感觉有气上冲,是冲脉之气在狂奔逆行。
所以,他上冲巅顶的,也不只是肝气,是那股夹杂着寒湿水饮的,奔豚之气!
病位,根本不在肝经。
而在更深,也更凶险的,冲脉!
一层薄汗,从许阳的后背渗出。
他刚才提议的当归四逆汤,虽能暖肝,但其药力主要走四肢血脉,是“通”脉的。
对于这股从下焦奔腾而上的“逆气”,其力道,如杯水车薪。
最多只能稍作缓解,绝无根治的可能。
“学生……明白了。”许阳的脸颊有些发烫,他对着胡希绪,深深鞠了一躬。
“学生学艺不精,见理不明,险些误了病人。”
“知错,不晚。”胡希绪的脸上,依旧平静,“那现在,你再说,该用何方?”
许阳缓缓直起身,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既然病机是“寒邪引动冲脉水气上逆”。
那治法,便需三管齐下。
一要温阳散寒,此为治本。
二要降逆平冲,此为治标。
三要利水化饮,此为断其来源。
一张比当归四逆汤更精妙,也更险峻的经方,在他心中清晰地浮现。
“学生以为,当用……”许阳抬起头,声音里是拨云见日后的清朗与笃定。
“《金匮要略》之,奔豚汤。”
奔豚汤!
当这三个字出口。
胡希绪那张如古井般沉静的脸上,眼角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
奔豚汤,这张在后世临床中鲜少有人敢用的方子,却是医圣为“奔豚气”量身打造的专方。
方中以葛根为君,升清阳而降浊逆,如一道闸门,直断奔豚上冲之势。
以半夏、生姜降逆止呕。
以黄芩清上焦之郁热。
以甘草、当归、川芎、芍药,和血养肝。
最精妙处,在于方中还用了一味,李根白皮。
此药后世几乎无人识得,但在《神农本草经》中,却明载其有“下气,止咳逆”之奇效,能直入下焦,将那股奔腾的逆气,给死死摁回去。
整张方子升降并用,攻补兼施,温清同调。
看似庞杂,实则法度森严,配伍精绝。
用在此处,如钥匙入锁,丝丝入扣。
“说下去。”胡希绪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眼底深处,却有光芒在悄然汇聚。
“奔豚汤,固然是对症之方。”许阳的思路,已然通透,“但此方,尚有未尽之处。”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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