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城,安全屋,又三日后。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院落里那几株青松的针叶上,凝着细碎的霜晶,在无风的空气里寂然不动。
正堂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寒气,也映照着案几上铺开的纸张与两人凝神的脸。唐御终于完成了那份关于河西之行的详尽报告,厚厚一叠,墨迹已干。他仔细地从头到尾又检视一遍,确认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推断都言之有据,逻辑严密,最后在末页郑重署上自己的名字与职衔,小心封入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函套中。这份报告,将成为呈递御前、佐证“红山匠作”网络及其背后阴谋的关键文件。
康黛娜的工作则更具发散性。她面前摊开的数张草图已被各种标记和细密的注脚填满,如同蜘蛛结网。经过数日殚精竭虑的推演,她已将江淮-灵武物资大动脉上最可能被渗透、也最可能留下痕迹的关键节点,圈定了七处。其中三处,她特别用朱砂标出:
一为扬州广陵仓至楚州山阳渎转运段。此处是漕粮由江南汇集北上的第一道枢纽,船只密集,货物繁杂,仓场吏员与漕帮势力交织,虚报损耗、夹带私货最为便利。
二为汴州(开封)宣武军辖区内的几处大型中转仓。这里是漕运与陆路转运的交汇点,各路物资在此分拆、重组,运往不同方向,账目核对极易出现“合理误差”,且驻军参与押运,若监管将领被收买,军械类禁运物资便可在此“改头换面”。
三则是灵武朝廷直接控制的“盐铁转运使”衙门下属的“特别采买”渠道。康黛娜根据李泌透露的“兽头衔钱标记与度支司特别采买款项暗合”这一线索,结合商贾对官方采办流程的了解,推断若“内鬼”要利用职权为私网络输送原料(如大量铁、炭、硝、硫),很可能会借用“战时特需”、“军械维修补给”等名目,通过“特别采买”这条相对独立、监管弹性较大的通道进行操作。这类采买通常有固定合作的“皇商”或指定商户,只要控制或培植这样的商户,便能以合法外壳行非法之实。
“特别是这第三处,”康黛娜用指尖重点敲了敲那个朱砂标记,对唐御道,“若崔圆真有问题,这几乎是最便捷、也最隐蔽的通道。只需在‘特别采买’的审批、勘合、验收几个环节安排上自己人,再有一个可靠的白手套商户,大批非常规物资便能以‘朝廷特供’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向‘红山匠作’那样的地方。账面上天衣无缝,因为走的本就是朝廷的账。”
唐御看着那清晰的脉络图,心中豁然开朗,又觉寒意更深:“也就是说,要查实,不能只盯着崔圆本人或其亲信的直接贪墨,更要逆向去查这些‘特别采买’项目的具体执行情况——买了什么?向谁买的?数量、价格是否合理?最终运往何处、用于何事?与朝廷公开的军事部署、工程营建是否对得上?”
“正是。”康黛娜点头,“而且,这类交易通常有较高的机密性,但正因如此,一旦内部记录与外部实际消耗对不上,或者采购物品的规格、数量明显超出常规需求,破绽反而更容易暴露。只是……要调阅这些核心的采买档案,难度极大,非李相公亲自出手,且需极度隐秘。”
两人正深入探讨,吴统领再次悄然到来,带来了李泌的新消息。这一次,没有纸条,只有口信。
“唐主事,康姑娘,李相公有话:‘反向核查已有眉目,盐铁转运使衙门丙字库档中,天宝十五载至至德元载间,编号‘特采丙戌七’至‘特采丙戌二十三’共十七批‘精铁锭’、‘猛火油’、‘石流黄’采购记录,最终核销凭据存疑,收货签押笔迹有仿。现正秘密核对同期边军实际领取记录。尔等所析之第三节点,正中要害。近日恐有波澜,戒备再升,无我亲令,任何人不得近此院百步,无论持何凭证。’”
消息简短,却如惊雷!
李泌果然已经在暗中进行逆向追查,而且迅速锁定了“盐铁转运使”衙门下的“特别采买”通道!更关键的是,已经发现了具体批次的问题——采购记录与最终核销凭据对不上,收货签押笔迹是伪造的!这说明,确实有大批本应运往军方或指定地点的战略物资,在流转过程中“消失”了,或者被调包、转卖了。而采购时间,恰好覆盖了“红山匠作”可能大规模建造和生产的阶段!
唐御与康黛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与凝重。他们的分析为李泌提供了精准的导航,而李泌雷厉风行的调查,正在迅速逼近真相的核心。那“丙戌”系列的编号,似乎也与之前青玉官印上的“丙七”隐隐呼应,暗示着对方内部某种分类或编码体系。
“李相公还特意强调,无论持何凭证,不得近此院百步……”康黛娜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危险的信息,“这意味着,对方很可能已经察觉调查方向,甚至……可能试图伪造李相公或朝廷其他方面的命令,直接对我们下手?或者,刺探我们是否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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