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大捷的狂喜,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在灵武朝廷激荡起巨大的涟漪后,迅速被前线传来的胶着战报所取代。郭子仪大军受阻于长安城西的渭水之畔,叛军焚毁渭桥,凭藉坚城深壕,负隅顽抗。攻城战惨烈而缓慢,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鲜血。与此同时,洛阳的安庆绪虽未直接派大军来援,却不断派出精骑,袭扰唐军漫长的粮道,令郭子仪腹背受敌。
灵武城内的气氛,从沸点骤然降至冰点。捷报带来的乐观情绪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沉重的焦虑。朝堂之上,主战派与务实派(或称稳健派)的争论再次浮出水面,只是这一次,质疑的目光更多投向了力主速战的宰相张镐。
“郭帅用兵如神,然叛军困兽犹斗,长安城高池深,急切难下!如今粮道屡遭袭扰,若迁延日久,只恐师老兵疲!”有官员在朝会上忧心忡忡地陈词。
张镐面色铁青,却依旧强撑:“岂能因小挫而堕士气!陛下,当严令郭子仪,限期破城!同时可诏令李光弼,加大北线攻势,迫使史思明无法分身!”
争论不休,却难有万全之策。肃宗端坐御座之上,眉头紧锁,疲惫之色难以掩饰。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李泌。
李泌出列,声音平和却清晰:“陛下,攻城之战,欲速则不达。郭帅老于兵事,自有分寸。眼下之要,一在稳固粮道,可遣得力将领,专司护粮;二在继续施压,令叛军无喘息之机;三在……攻心。”他顿了顿,“可令职方司,将咸阳大捷、我军兵临城下之消息,广传于长安城内,动摇其守军之心,或可收奇效。”
肃宗微微颔首,这无疑是当前最稳妥的策略。“便依李卿所奏。”
压力,再次传导至职方司。唐御领命,一方面需协助兵部规划更安全的粮道线路,增派护军;另一方面,则要设法将“攻心”之策落到实处。这比绘制地图、分析军情更加棘手。
“长安城戒严,消息难以传递。”严明脸上的疤痕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深刻,他伤势已好了大半,只是左臂仍不甚灵便,“即便传进去,寻常百姓之言,也难动守军分毫。”
唐御沉吟良久,目光落在了那枚康黛娜留下的骨笛上。胡商网络,或许能再次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他寻机再次来到城南小院。
院中比以往更加冷清,阿财和几名护卫正在整理行装,似乎准备远行。康黛娜见到他,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你要的东西,不好弄。”
唐御知道瞒不过她,直接道:“需将我军兵威,传入长安,动摇守军。”
康黛娜走到石桌旁,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长安如今是铁桶一块,进去难,传递消息更难。不过……”她抬起眼帘,“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有一条线,或许可以试试,但价钱,不菲。”
“需要多少?”唐御问。
康黛娜报出一个数字,足以让寻常官员瞠目结舌。唐御没有犹豫:“可。我会上奏陛下,从内帑支取。”
康黛娜深深看了他一眼:“为了这座长安城,你倒是舍得。”
“不是为了城,”唐御迎着她的目光,“是为了少死一些人,为了能早一日结束这乱世。”
康黛娜沉默片刻,转身对阿财吩咐了几句,阿财点头,带着人迅速离去。她这才对唐御道:“三日后,等消息。”
三日后,职方司并未等到来自长安的确切回音,却等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流言——这流言并非来自敌方,而是从灵武朝堂内部悄然传出:言称职方司主事唐御,与胡商勾结,耗费巨资,行踪诡秘,其所呈情报,真伪难辨,恐与叛军亦有牵连!
流言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源头难以追查,却传播极快。显然,这是有人针对唐御,乃至针对支持他的李泌一系,发起的新一轮攻击。张镐一党,或是其他对唐御不满的势力,都有可能。
杜有邻急匆匆赶来告知此事时,唐御正在核对一份关于史思明部动向的情报。他听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中朱笔未停。
“先生!此事非同小可!”杜有邻急道,“流言杀人啊!需得立刻向陛下陈情,澄清……”
“澄清什么?”唐御抬起头,目光平静,“说我没有与胡商勾结?还是说我未曾耗费巨资?那些事,确实做了。此时辩解,只会越描越黑。”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污蔑?”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唐御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陛下并非昏庸之主,李泌先生亦在。眼下最重要的是长安战事。只要我们拿得出实实在在的功劳,这些流言,不过是蚊蝇之声。”
他语气淡然,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这朝堂之上的倾轧,比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更令人心寒。但他早已不是初来乍到的那个唐御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严明在一旁闷声道:“先生,让某去查!看是哪个宵小在背后嚼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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