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陈先生的回信还没到。苏晚在厂房里摊开六件新做的样衣——这是她备的第二套。
“怕第一套出问题。”她对小丽说，手里的针线没停。
陆衍拿着刚取的检测报告进来。三页纸，每页盖着红章。“卡其布达标，印花棉布色牢度差零点二。”
“差多少？”
“标准四级，我们三点八。”陆衍递过报告，“陈先生说外贸客户很严，差零点一都可能拒收。”
灯下，苏晚翻看报告。她拿起那件拼接连衣裙，印花裙摆在光下泛着柔光。报告上写着：水洗三次后，色差超允许范围。
“换布料。”
“可这布买了五十米……”小丽心疼。
“不能用就是废布。”苏晚语气坚决，“外贸这行，一毫米误差都不能有。今天妥协零点二，明天客户就会退半点五。规矩就是规矩。”
“换什么布？”
苏晚抽出一匹素色棉麻布：“这个。没印花，但质感好，色牢度肯定过关。用刺绣补足花样。”
她动手拆裙摆。剪刀挑开缝合线，针脚一根根断开。
小丽看着她：“老板，这些你从哪儿学的？”
“吃亏吃出来的。”苏晚没抬头，“以前做坏衣服，拆三遍才明白——错了得认，越早改成本越低。”
陆衍买回晚饭时，两人还在灯下拆衣。布料散了一地。
“先吃。”
“拆完这点。”苏晚挑开最后一个线结。
八点才吃饭。苏晚扒了几口，又回缝纫机前。
这次她换针法。用回针绣打底，再叠加缎面绣。这样绣出的云纹更立体结实。
“外贸货要经得起折腾。”她边绣边说，“装箱、海运、上架、试穿，每个环节都可能拉扯。绣线必须牢。”
小丽学着做，但回针绣要求精准，她试了几次，针距总不均匀。
“放松手腕。”苏晚停下指导，“别跟布料较劲。刺绣是对话，不是打架。”
她握住小丽的手，带她走几针。针尖穿透布料，丝线穿过，发出轻微嘶声。慢慢地，小丽找到节奏。
陆衍没打扰，只再开一盏灯，检查门窗。夜深了，缝纫机声格外清晰。
十一点，小丽打哈欠。
“你先回，明天看店。”
“老板你呢？”
“我再做会儿。”苏晚手里那件上衣的竹叶纹绣到一半，银线和青线交织需一气呵成，断了影响光泽。
小丽走后，只剩苏晚一人。她关掉缝纫机，专注手绣。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针线起落微晃。
竹叶纹讲究“清瘦有节”。叶尖要锐，叶身要舒，转折处要有力。苏晚换更细的针，针尖起落像写字笔锋。
她想起母亲教绣竹。“竹空心，所以能长高。人也要有空心——知道自己哪里不足，才能进步。”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竹子难绣。现在想来，母亲说的不止是刺绣。
凌晨一点，陆衍又回来。手里提保温壶，是刚煮的姜茶。
“小丽说你还没走。”他倒茶进搪瓷缸，“暖暖手。”
苏晚接过茶缸，掌心温热让她觉出手指已冻僵。夜深，厂房没生火，寒气从水泥地往上渗。
“还有多少？”
“这件绣完，还有件扣子要重缝。”苏晚喝口姜茶，辛辣冲鼻，让人精神一振，“陈先生说，童装扣子必须缝十字针，每个至少八股线。我之前只缝四股。”
陆衍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小外套。灯下，贝壳扣泛温润光泽。他找来针线——缝被子的粗针——开始加固扣子。
“你会缝？”
“在部队学过。”陆衍说得简单，“扣子掉了，衣服破了，都得自己补。”
他的针法实用，不讲究美观，但结实。每针穿透布料里层，线拉得紧，打结时绕三圈，再用力拽紧。
两人各占工作台一端，一盏灯在中间，照各自针线。偶尔抬头，目光短暂相接，又各自低下。
这种默契不需要言语。像行军时并肩的战友，知道对方在，就安心。
凌晨三点，最后一件完成。苏晚举到灯下检查：缝线笔直，绣花平整，扣子牢固。每处都符合她能想的最高标准。
“可以了。”
声音带疲惫，也带完成重要事后的释然。
陆衍活动僵硬肩膀：“我送你回去。”
“等等。”苏晚拿剪刀，从每件样衣缝迹处剪下小三角，用别针别在本子上。旁注日期、布料、工艺要点。
“这是……”
“成长记录。”苏晚安好本子，“以后回头看，就知自己走了多远。”
走出厂房时，东方天际泛鱼肚白。深秋晨风凉，苏晚裹紧外套，手里紧抱记录本。
街道还在沉睡，只有清洁工扫地，竹扫帚划地声沙沙。
“今天上学？”
“上。下午的课不能缺，班主任盯着。”
“那白天休息。”
“嗯。”
简短对话后，又是沉默。但沉默不尴尬，像共经夜战后，不需要多余解释。
到苏晚家巷口时，天光又亮些。能见巷深处老槐树轮廓，枝丫伸向微明天空。
“样品什么时候有消息？”
“陈先生说七到十天。”苏晚计算，“如果顺利，下周这时就知。”
“会顺利的。”
苏晚抬头看他。晨光里，陆衍眼睛很亮，眼神有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一针你都绣到了。”他说。
这话简单，却让苏晚心里某处暖了一下。是啊，每一针都绣到了，每个细节都检查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时间。
她转身进巷子，走几步，又回头。陆衍还站巷口，身影在晨光中像株挺拔的树。
挥挥手，苏晚快步回家。推开院门，屋里传来奶奶轻微鼾声。她轻手轻脚洗漱，钻进被窝。
闭眼前，脑海里浮现六件样衣的样子。它们在想象中漂洋过海，到陌生口岸，被陌生的手打开、审视、评判。
她会通过吗？不知道。
但至少，她尽力了。每一针，都绣到了该绣的地方。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新的一天开始，而她的作品，正在去往远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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