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里领导找我谈话,意思很明确,孩子会被送去福利院,这是规定流程。我听着,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双眼睛,还有他举着发霉馒头的样子。福利院……那不该是他的归宿。
“让我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却异常坚定。
领导愣住了,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林默,你疯了?你一个单身大小伙子,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带孩子?而且这案子还没结……”
“案子是案子,孩子是孩子。”我打断他,“他看着我破门进去的,他跟我说了那句话……我不能就这么把他扔了。”
三
手续办得磕磕绊绊,但最终还是批了下来。我把他接回自己那套小小的、同样乱糟糟的单身公寓。他只有一个洗得发旧的小书包,里面装着几件同样旧的衣服,还有一张他和女人的合影,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
他刚开始很怕生,缩在沙发角,像刚被我发现的时那样。我笨手笨脚地给他做饭,番茄鸡蛋面,糊了锅底;晚上他做噩梦尖叫,我抱着他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直到他哭累了再次睡去,我的胳膊酸麻得没了知觉。
我给他取名“林盼”,希望他以后的人生,能多点盼头。小盼不说话,至少最开始那一个多月,他几乎是个小哑巴。我每天下班,不管多累,都跟他絮叨,讲派出所遇到的奇葩事,讲楼下的胖橘猫,讲什么都行。慢慢地,他会点头,会摇头,后来,会指着图画书上的汽车,发出“车车”的音。
第一次主动叫我“爸爸”,是在他发烧的那个晚上。小脸烧得通红,我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一遍遍给他擦额头和手脚心。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极轻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往前流。小盼上了小学,又上了初中。他很乖,成绩也好,尤其是历史,对那些陈年旧案格外感兴趣。我的书房里,堆满了我的工作笔记和一些旧案卷宗复印本——按规定这不合规矩,但我总习惯带点东西回家研究。我发现小盼会偷偷翻看,尤其是一个标着“幸福小区502无名女尸案”的蓝色文件夹。那案子,当年因为线索太少,女人社会关系简单,最终以“意外死亡可能性大”结案,成了悬案。
我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把那个文件夹收进了书柜最底层,上了锁。有些东西,他还没到能承受的时候。
他中考完那个暑假,有一天晚上,我们爷俩坐在阳台上乘凉。他突然问:“爸,我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她……很爱你。”我说,“根据我们后来的调查,她身体一直不好,那几年过得很艰难……但她尽了她最大的努力,把你照顾得很好。”
这是真话,只是省略了那些更残酷的部分。比如她可能是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死去的,比如小盼靠着那块发霉的馒头活了多久。
他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但我知道,有些种子,一旦种下,总会发芽。
高中三年,他学习越发刻苦,目标明确得可怕。填报高考志愿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第一志愿,清一色的警校刑侦专业。我看着他伏在桌上填写志愿表的背影,肩膀已经比我宽阔了。我想劝,想说这行太苦太累,太危险,想说换个轻松点的专业,爸养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有什么资格阻止他呢?是我这身警服,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给了他第一缕光,虽然这光,也照见了衣柜里最残酷的真相。
四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他很平静,把通知书递给我看。红色的印章,刺眼。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小子,给爸争气了。”
他去警校报到那天,是我送的他。看着他穿着簇新的作训服,排在新生队伍里,身姿笔挺。车子开动前,他隔着车窗对我挥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对未来的憧憬。我却莫名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啃着发霉馒头的小小身影,眼眶一阵发酸。
四年警校,他每次打电话回来,说的都是训练、课程、案子分析。他的声音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像一个大人的语调。我知道,他一直在准备着,为那个他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却定义了他整个人生的时刻准备着。
毕业典礼在警校的大礼堂举行。气氛庄重而热烈,学员们穿着崭新的警服,帽檐上的警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领导讲话,优秀学员颁奖,流程一项项进行。我坐在家长席里,看着小盼上台领取优秀毕业生证书,他敬礼的动作干净利落,目光锐利。我的胸膛里,被一种混杂着骄傲、心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典礼结束,人群开始喧闹着流动,家长们涌上去找自己的孩子,拍照,拥抱,祝贺声此起彼伏。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步步向我走来。那身笔挺的深蓝色警服,衬得他肩背挺直,英气逼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俯身才能对视的瘦弱孩子。
他在我面前站定,很近。周围的热闹仿佛被隔离开来。他看着我,眼圈是红的,里面翻涌着太多我读得懂,也读不懂的情绪——有依赖,有感激,有告别,更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决绝。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因为极力克制着某种巨大的情感波澜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砸在我的心上:
“爸。”
“我终于能亲手查妈妈的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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