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百岁老人
文/树木开花
一
山间的晨雾还未散尽,露水打湿了蜿蜒的土路,一个瘦削的身影已经背着竹篓走在其中。李长庚拄着自制的黄竹手杖,不紧不慢地向山上走着,他今年一百零六岁,这条走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路,闭着眼睛也能摸上去。
“三哥也真是,这么大岁数还非要回老家捡八角,县里住着不舒坦么?”村口小卖部的王老二看见长庚,远远地朝这边喊。
长庚停下脚步,微微笑了笑:“活动活动筋骨,比躺着强。”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沉稳,像山涧的溪水,不急不缓。王老二走近了些,递上一根烟,长庚摆摆手:“不抽那玩意儿,抽了一辈子,九十岁戒了。”
“您老可真行,我爹要是活着,也该有您这么大岁数了,他六十岁就走了,说是肺不好。”王老二收回烟,自己点上,“您这一百多岁,怎么看?”
长庚望了望远处层叠的山峦,那里有他建过的三栋房子,从茅草屋到泥砖屋再到砖混结构,见证了他这一生。
“活着就活着,哪有什么看法。”他顿了顿手杖,“我得上山了,晌午前得回来,三儿说好来接。”
山路崎岖,长庚却走得稳当。他的背微驼,但腰板依然挺直,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整齐地穿在身上,纽扣一直扣到领口。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那是一双劳作近百年的手,如今依然灵巧有力。
八角林在半山腰,那是他六十岁时带着三个儿子种下的,如今已郁郁葱葱。长庚放下竹篓,开始弯腰捡拾落在地上的八角果,动作不快,却很有节奏,每一个弯腰、拾取、放入篓中的动作都精准而省力。
一阵山风吹过,带来了远山的味道,也带来了记忆。长庚直起腰,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曾是他的第一栋房子——一间茅草屋,建于民国二十五年,他二十岁那年。
二
“长庚,你当真不请个风水先生看看?建房是大事,冲撞了山神土地可不好。”老村长抽着旱烟,忧心忡忡地看着正在平整地基的年轻人。
李长庚抹了把汗,手中的锄头没停:“大伯,我信这个。人有双手,勤快做事,老实做人,就是最好的风水。”
那是1936年,他二十岁,刚娶了邻村的秀英。为了建这间属于自己的茅草屋,他准备了整整两年,砍竹、割草、和泥,全是自己一手一脚完成。
秀英有些担心:“长庚,村里人都在说呢,说咱们不敬鬼神,会遭报应。”
长庚放下锄头,握住妻子的手:“你看这地方,背风向阳,地势高不积水,离水源近,又不会太近。我做了三年泥水匠,帮人建了十几间房,什么地方适合住人,我比那些风水先生清楚。”
他指着前方:“门前无遮挡,阳光充足;屋后有小山丘,能挡北风;西边有片竹林,夏天凉快。秀英,人住着舒服,就是好风水。”
茅草屋建成了,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堂屋,一间厨房。没有请先生看日子,长庚选了个晴朗的周日动工,因为他算准那天有几个相熟的工匠有空来帮忙。
进新房那天,村里不少人都来了,有看热闹的,有真心祝贺的,也有等着看这“不敬鬼神”的夫妻会有什么下场的。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长庚和秀英在新房里过得很好,第二年,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在这里出生。长庚给他取名“建国”,希望他能见证国家富强。
三
“爷爷!爷爷!”
山下的呼唤把长庚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循声望去,是孙子李文斌正沿着山路跑上来。
“您又一个人上山,爸急坏了,说好了今天带您去体检的。”文斌气喘吁吁地跑到长庚身边,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已是县一中的高中教师,但在爷爷面前,仍像个孩子。
长庚笑了笑:“体检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八角季节就这几天,不捡就烂在山里了。”
文斌接过爷爷的竹篓背在自己身上,搀扶着长庚的手臂:“您都一百多岁了,这些事让我们来做就行。”
“活动活动筋骨,比躺着强。”长庚重复着早上的话,慢慢向山下走去。
“爸说您昨晚又给他讲以前建房子的事了,说您五十岁那年建的泥砖屋,现在还在老村里呢。”
长庚点点头:“那屋子结实,住了三十年,一点问题没有。”
那是1966年,他五十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茅草屋太小,孩子们需要更大的空间。他决定建一栋泥砖屋。
“长庚叔,这次总该请个风水先生了吧?”生产队里的年轻人打趣道。长庚当时是生产队长,带领大家开荒种地,修渠引水,威信很高。
长庚笑着摇头:“我信那一套。地方我选好了,就在老屋旁边,地基稳固,朝向也好。”
他带着两个大儿子,自己打泥砖,自己伐木做梁,忙了整整一个夏天。动工那天,公社领导都来了,要把他树为“破四旧,立四新”的典型。长庚婉拒了:“我不是为了破什么旧,我就是觉得,人要靠自己,不靠天不靠地,更不靠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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