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调研行程,完全在马胜武的精心安排下展开。
车队驶向的,是道路硬化最好,村容村貌最整洁的示范村。
走访的是经过培训,话术标准,满口感谢的满意户。
最终抵达的,是那个被包装得光鲜亮丽,数据漂亮的样板工程。
一个号称投资巨大,技术先进,带动了上百户农民增收的“现代化菌菇种植基地”。
基地的负责人,一位穿着略显紧绷西装,额头冒汗的中年男子,站在整齐划一的菌菇大棚前,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他从项目立项讲到政策扶持,从引进“国际先进菌种”讲到广阔的销售市场,报出的产值和描绘的农民增收蓝图,美好得如同空中楼阁。
马胜武和娄子民在一旁频频点头,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不时轮流插话,强调镇党委政府是如何“高瞻远瞩”、“精准施策”、“倾力扶持”,才结出如此“硕果”。
他们试图用这种集体表演,营造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繁荣假象。
陆云峰默默地听着,脸上平静无波。
既看不出赞赏,也看不出质疑,仿佛只是在接收一段寻常的工作汇报。
他这种莫测高深的态度,反而让陪同的镇干部们心里更加没底。
经过中午那场毫不留情的“打脸”,他们已经清楚认识到,这位年轻的县委办副主任,绝非以往那些走马观花、容易被糊弄的领导。
他冷静的目光扫过之处,让他们感觉所有掩盖都无所遁形。
直到负责人口干舌燥地结束了他的“标准汇报”,满怀期待地看向陆云峰时,陆云峰才终于开口。
他没有评价项目好坏,而是直接抛出了一连串很具体的问题:
“你刚才提到,菌棒成活率稳定在95%以上,这个数据,是建立在全程多点监测的平均值基础上,还是只在某个特定生长阶段,特定菌棚内的抽样数据?”
“采购菌种和产品销售,是与固定的几家合作方进行吗?现有的采购合同和近期的销售票据、银行流水,方便现场查阅一下吗?”
“我们之前走访的那几户‘示范户’,都表示在基地务工。他们具体的日薪或月薪标准是多少?工资结算是否及时足额?”
“除了在基地务工,他们自家有没有参与种植?如果有,菌种来源、技术指导和产品回收,基地是如何保障的?他们自家的实际效益怎么样?”
“另外,项目申报材料中承诺的带动特定数量贫困户就业的比例,实际落实的情况,有没有详细的用工台账和工资发放记录可以佐证?”
得益于在清河镇时的工作实践,陆云峰的问题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项目运营的核心环节和真实命门。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可能存在的漏洞和水分。
菌菇基地的负责人起初还能凭借背熟的稿子勉强应对,但随着问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具体,他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言辞开始闪烁,额头上冷汗直冒,目光不由自主地频频瞟向马胜武和娄子民,寻求支援。
马胜武心里暗骂负责人废物,脸上却不得不堆起笑容,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
“陆主任真是明察秋毫,问得特别细致专业。有些具体操作层面的细节,可能……可能负责人一时半会儿记不太清,相关的台账票据,估计都存放在镇里的项目办档案室,回头我们一定整理好,向陆主任详细汇报……”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透着心虚。
站在陆云峰侧后方的李雪松,看着他那沉稳提问的侧影,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波澜。
这一路下来,她发现陆云峰的很多想法和关注点,竟然与她不谋而合。
往往她心里刚对一个数据产生疑问,或者觉得某个环节可能存在猫腻,陆云峰就已经用更精准、更犀利的方式指了出来。
这种思维上的同步和默契,是她过去工作中从未体验过的。
和陆云峰一起工作,虽然压力不小,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顺畅和痛快。
她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层因偏见而筑起的坚冰,正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化。
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李雪松上前一步,翻开镇里提供的项目资料,指向其中一组数据,声音在略显闷热的大棚里格外清晰:
“马书记,根据镇上提供的这份总结材料,这个菌菇基地带动周边村民年均增收超过五千元。但是,我刚才随机询问了几位在基地工作的村民,他们反映的日薪大约在六十到八十元之间,根据他们自述的年工作时长粗略折算,年收入远达不到这个数字。”
“我想请问,这个‘年均增收超过五千元’的数据,具体是如何统计测算出来的?是单指在基地的务工收入,还是包含了其他隐性收入或折算效益?统计的样本量有多大?覆盖了哪些类型的农户?能否提供详细的、可供核实的支撑材料?”
她的问题逻辑严密,环环相扣,将数据之间的矛盾直接摆在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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