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行至后半,酒酣耳热之际,那先前被诗文稍稍压下去的喧嚣,又渐渐浮泛起来。众人三三两两说着闲话,或是议论方才的诗句,或是谈论京中时新的花样。宝玉被贾母叫到身边问了几句话,又被王夫人叮嘱了好生读书,心思却仍系在黛玉那「木石」之论上,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林黛玉借故离席片刻,走到厅外廊下透口气。夜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厅内那令人头昏的暖香。廊下悬着各色玻璃灯,将雕栏画栋映得流光溢彩,却也在地上投下幢幢黑影,明明灭灭。她扶着冰凉的玉石栏杆,望着庭院中几株在夜色里显得墨黑的山茶树,心头那团被「金玉」二字搅起的乱麻,非但未曾解开,反而越缠越紧。
正凝神间,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刻意放柔的呼唤:「林姑娘怎么独自在这里?可是席间闷着了?」
黛玉回头,见又是金钏儿。她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杏仁茶,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种窥探与挑衅。
「不过出来吹吹风,有劳挂心。」黛玉语气淡漠,转过身,不欲多言。
金钏儿却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将托盘放在廊下的石凳上,走近两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故作熟稔的亲昵:「姑娘方才那诗做得真好,连我们宝二爷都听痴了呢。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在黛玉脸上逡巡,像是要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姑娘这般才情,这般心思,倒让奴婢想起一桩旧闻来。」
黛玉心下一沉,握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这丫头绝不会无故前来,更不会有什么好话。
金钏儿见她不言,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怜悯:「听说姑娘小时候,身子骨就弱,有个什么……『还泪』的说法?说是要把一生的眼泪还尽了,这劫数才算完?唉,也真是难为姑娘了。这眼泪多了,在我们府里,怕是……怕是不太合宜。老太太、太太们最喜欢的是宽厚平和、稳重端庄的性子,像我们宝姑娘那般,从不见她为什么事轻易动气落泪的。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番话,如同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黛玉心里最柔软、也最隐秘的痛处。那「还泪」的宿命,是她前世带来的烙印,是她此生无法摆脱的哀愁根源,此刻却被一个丫头如此轻飘飘地拿来当作攻击她的武器,暗示她多愁善感,不合贾府的规矩,不配与「稳重」的宝钗相比。
一股尖锐的悲凉,混合着被羞辱的怒意,猛地冲上心头。她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眼前微微发黑,体内那股沉睡的、与泪囊相关的神力,似乎被这剧烈的情绪波动骤然引动,在经脉中不安地窜动,使得她指尖发凉,几乎要站立不住。她仿佛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心神一松,那积蓄已久的泪水便会决堤而出,而随之而来的,或许便是那不可控的、带来毁灭与新生的枯荣之力。
她不能哭。绝不能在此地,在此时,在这个心怀叵测的丫头面前失态。
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力之甚,几乎尝到了血丝的锈味。那剧烈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她强迫自己站稳,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将翻涌的气血与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体内那股躁动的神力,因她强大的意志压制,缓缓平息下去,只留下一片虚脱般的寒意。
她抬起眼,看向金钏儿。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淡、极缥缈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怜悯。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
「《草木疏》有云,『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是了,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泪也好,笑也罢,不过是本心一点真性情,又何须合了谁的规矩,讨了谁的欢喜?」
她引的仍是典籍,说的仍是草木,却将金钏儿那番「不合宜」、「讨欢喜」的论调,轻轻巧巧地挡了回去,更将自己置于「幽谷之兰」的超然位置,反衬出对方那番言辞的庸俗与可鄙。
金钏儿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脸上那故作怜悯的笑容顿时僵住,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她看着黛玉那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仿佛结着一层薄冰,冷得让她心里有些发怵。
就在这时,厅内传来宝玉寻人的声音:「林妹妹呢?怎么不见林妹妹?」
黛玉不再看金钏儿,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褶皱的衣袖,转身,步履平稳地向厅内走去。月白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一丝声响。
金钏儿站在原地,看着那清瘦孤直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门口,一阵夜风吹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原本是想激怒这位林姑娘,看她失态,看她落泪,好向老太太复命,却没想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那姑娘看似柔弱,骨子里的那股傲气和定力,却远超她的预料。
黛玉回到席间,面色如常,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心头那如同被烈火燎过、又迅速被冰雪覆盖的荒凉。方才那一瞬的情绪激荡,虽被强行压下,却并非没有痕迹。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那强行收敛的泪水,并未消失,而是化作了更沉重的东西,淤积在五脏六腑,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宝玉见她回来,忙凑过来,关切地问:「妹妹方才去哪里了?脸色有些不好。」
黛玉轻轻摇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只低声道:「外头风大,吹着了。」
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茶,冰冷的瓷器触到指尖,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垂眸看着杯中沉底的茶叶,那一片片墨绿,蜷缩着,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这贾府,果然是步步惊心。连一个丫头,都敢拿着她的宿命伤痛来作文章。今日她能凭一时急智挡回去,明日呢?后日呢?那「金玉」之论如山压顶,那「还泪」之谶如影随形,她这「木石」之思,又能在这煌煌贾府之中,坚守到几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之感,如同这深秋的夜气,无声无息地将她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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