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热意,豆大的雨点砸在“老周修表铺”那块褪了色的木质招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老周蹲在店门口,正用抹布擦着柜台底下积灰的铁皮盒,裤脚已经被屋檐滴下的雨水打湿了半截,他却浑然不觉——这铁皮盒是他二十多年前从四川老家带来的,锁扣上的铜绿都磨出了包浆,里面装着的,是他以为早被时光埋了底的旧事。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三下,老周掏出一看,是刑警队的小陈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屏幕里的光线有点暗,他眯着眼凑近,才看清那是一张被精心夹在硬壳笔记本里的欠条:纸是最普通的方格稿纸,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右上角还缺了个小角,像是被老鼠啃过;墨迹是蓝黑墨水写的,笔画用力得几乎要把纸戳破,“今借周明人民币5000元整,承诺年底前归还,借款人何兵”这行字格外清晰,落款日期是1998年7月15日,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圆圈,像是代替手印的记号。
老周的手指突然顿住,指尖在冰凉的铁皮盒上蹭了蹭,竟有点发颤。他想起1998年的那个盛夏,也是这样黏腻的雨天。那时他刚在三亚的老街租下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铺面,墙皮还在掉灰,柜台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旧木柜,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门口贴了张手写的“修表”纸条。那天傍晚,雨下得比现在还大,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腿卷到膝盖的男人,抱着个漏气的自行车胎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却还笑着朝他喊:“师傅,您这儿能补胎不?”
那就是何兵。四川口音,说话带着股子爽朗的憨劲,补胎的时候满手油污,却总爱跟老周搭话。老周才知道,何兵是三个月前从四川农村来三亚的,在城郊的工地当小工,租住在桥洞底下的简易棚里,自行车是他唯一的代步工具。“俺娃今年要上小学了,学费还没凑够呢。”补胎的时候,何兵搓着手,声音低了些,“俺跟工头预支工资,他说要等月底,可俺媳妇昨天打电话,说学校催着交学费呢。”
老周当时没说话,等何兵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补胎费时,他却把钱推了回去,从柜台抽屉里数了五千块钱递过去——那是他攒了大半年,准备用来给铺子装玻璃门的钱。何兵愣了半天,手都不敢伸,红着眼眶说:“周哥,这钱太多了,俺不能要。”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拿着吧,娃上学要紧,等你有钱了再还。”
那天晚上,何兵在路灯下写了这张欠条,笔是老周修表用的圆珠笔,纸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他写得格外认真,写了三遍才满意,最后还非要画个小圆圈,说:“俺没带印泥,这个圈就当俺的手印,俺何兵说话算话,年底肯定还你。”老周把欠条折好放进铁皮盒时,何兵还在旁边反复念叨:“周哥,你放心,俺就算砸锅卖铁,也不会欠你这钱。”
“周叔,您在吗?”店门口传来小陈的声音,老周才回过神,抬头看见小陈撑着伞站在雨里,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赶紧起身把人让进店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小陈喝了口热水,才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卷宗:“周叔,跟您说个事,何兵……三天前没了。”
老周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热水溅在虎口上,他却没觉得烫。“没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发哑,“怎么会没了?”小陈叹了口气:“是意外,他去城郊的工地视察,脚手架塌了,人没抢救过来。他家属整理遗物的时候,在他的笔记本里发现了这张欠条,不知道您的联系方式,就报了警,我们查了好久才找到您。”
卷宗里夹着何兵的照片,是近几年拍的。照片里的何兵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生意人的干练,可那双眼睛,还是老周熟悉的模样——透着股子实在劲。小陈说,何兵后来从工地小工做起,慢慢攒了钱,开了家建材公司,在三亚也算小有名气,可他一直没忘当年的事,笔记本里记着好多人的名字,都是曾经帮过他的人,每个名字后面都写着“要报恩”。
“他家属说,想把这五千块钱还给您,还有利息。”小陈把一个信封推到老周面前,“他们说,何兵生前总跟他们提起您,说您是他在三亚的第一个贵人,要是没有您当年那五千块钱,他说不定早就回老家了,也不会有今天。”
老周看着那个信封,突然想起2003年的深秋。那天也是个雨天,何兵揣着个报纸包冲进店里,浑身是泥,却笑得格外开心。他把报纸包往柜台上一放,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正好五千块。“周哥,俺还钱来了!”何兵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腊肉和香肠,“这是俺老家带来的,您尝尝。”那天两人喝了半斤白酒,何兵红着眼说:“周哥,您不知道,俺当年在桥洞底下住的时候,天天想着要是还不上您的钱咋办,现在俺总算熬出头了,以后您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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