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亲赏佛珠并口谕赞誉的消息，顿时传遍后宫。
长春宫的门槛，仿佛一夜之间又被踏低了三寸。
贺喜的、巴结的、或是单纯想来沾沾“福气”的宫嫔与宫人，络绎不绝。
言辞愈发恭敬，礼数愈发周全，那笑容背后的揣测与衡量，也愈发复杂深沉。
陈月仪端坐主位，应对如流。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神情温婉，对每一位来访者都客气有加，亲自道谢，赏下早已备好的、分量适中的荷包，言语间将太后的恩典归功于“陛下仁孝感天”、“六宫和睦”。
以及自己“侥幸”入了太后慈目，姿态谦卑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然而，真正的浪潮，来自于乾清宫。
沈彦之显然对太后赏识婉妃一事极为欣慰，仿佛自己的眼光得到了最权威的佐证。
当日下午，御前的赏赐便如决堤之水，汹涌而至，其规模与厚重，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领头的内务府总管太监亲自捧着礼单，唱喏声一声高过一声，在长春宫院内回荡不息：
“陛下赏婉妃娘娘——东海珊瑚树一对，高五尺三寸，通体赤红，世所罕见！”
“陛下赏婉妃娘娘——缂丝孔雀羽缉米珠凤穿牡丹朝服料一匹，金线盘绕，光华璀璨，仅此一匹！”
“陛下赏婉妃娘娘——田黄石伏虎罗汉随形章料一方，温润通透，乃印石之王，陛下亲选！”
“陛下赏婉妃娘娘——前朝书画大家《秋山问道图》真迹一幅，陛下库中珍藏！”
“陛下赏婉妃娘娘——紫檀木雕花嵌螺钿象牙梳妆台一台，内配全套赤金点翠嵌宝头面首饰！”
“陛下赏婉妃娘娘——……”
赏赐之贵重，之精心，之逾制，令人瞠目结舌。
许多物件已非妃位规制所能享有，其恩宠程度，直逼贵妃乃至皇后份例。
那唱喏声每报出一项，院内侍立的宫人头便垂得更低一分，心中骇然。
陈月仪跪在院中听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惶恐与感激涕零，对着乾清宫方向再三叩首谢恩，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瑕。
待宫人退下，看着几乎堆满偏殿的箱笼，连素来沉稳的云岫都有些手足无措：“娘娘，这……库房怕是都摆不下了。”
陈月仪目光扫过那些耀眼的珍宝，眼神却平静无波，只淡淡道：“登记造册，仔细收好。陛下赏的，一样都不能出差错。”
“是。”
“另外，”她顿了顿，吩咐道，“将那匹缂丝料子、那套赤金头面，还有那对翡翠玉如意，拣出来，仔细包好。”
云岫不解：“娘娘这是要……”
“陛下和太后厚爱，是本宫的福气。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陈月仪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皇后娘娘处，自然要挑最好的送去，聊表敬意。
贤妃姐姐、德妃姐姐，以及其他几位位份高的嫔妃处，也要备上一份厚礼。
还有慈宁宫、坤宁宫伺候得力的老人，也需打点周全。”
她不能独享这份泼天恩宠。
越是如此，越要表现得谦逊感恩，主动将恩泽分润出去，尤其是对皇后和太后身边之人。
如此，方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至于被架在火上烤。
云岫恍然大悟，立刻领命去办。
于是，接下来的半日，长春宫的宫女太监们又忙碌起来，捧着各色精心准备的礼盒，穿梭于各宫之间，言辞谦卑，只说“我家娘娘蒙陛下太后恩赏，心中惶恐，特备薄礼，请娘娘/姑姑们同沾喜气”。
收到礼物的，无论是高位嫔妃还是得脸宫人，心下即便仍有酸意，面上却也缓和了许多。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如今风头正盛、却如此“懂事”的婉妃送来的人情。
皇后看着那匹明显是贡品中顶尖的缂丝料子和那套成色极佳的翡翠头面，对着心腹嬷嬷淡淡一笑：“倒是个知道进退的。”
太后听闻婉妃给慈宁宫上下都打了赏，也只捻着佛珠说了句：“是个心思通透的孩子。”
沈彦之得知婉妃将他赏赐之物分送各宫，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她大度贤良，不恃宠而骄，心中更是喜爱，隔日又补了一波赏赐给她。
恩宠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陈月仪站在长春宫殿内，看着窗外依旧繁盛的玉兰，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计算。
赏赐如潮，是荣耀，也是枷锁，更是无数双嫉妒的眼睛。
她在这滔天恩宠的浪尖上，必须走得更加步步惊心。
陛下赏赐如流水，婉妃却将这些恩宠分给六宫。
这一手“懂事”、“贤良”之举，虽暂时堵住了许多人的嘴，却也像在烧得正旺的炭火上轻轻覆了一层薄灰，底下的火苗非但未熄，反而烧得更烈，只待一阵风来，便能燎原。
那泼天的、几乎逾制的恩宠本身，就是最招风的那棵树。
长春宫门庭若市的热闹渐渐褪去，转而变成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再是无人问津，而是人人路过皆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掠过那朱红宫门，里面藏着的是帝心独眷，是太后青眼，是让他们望尘莫及也心惊胆战的殊荣。
低位嫔妃们聚在一起时，窃窃私语愈发酸涩露骨。
“瞧瞧人家婉妃娘娘，那才叫真正的恩宠！咱们陛下怕是连库房钥匙都恨不得塞给她了！”
“唉，同人不同命啊。谁让人家是陈相千金，又生得那般柔弱的天仙模样……”
“我听说昨日陛下又赏了一对东海珊瑚树，那可是高五尺多！光是那东海珊瑚树，就够咱们一辈子嚼用了！”
“何止！前儿内务府的人偷偷说，长春宫的库房都快堆不下了，好些东西都没处放！”
“啧啧，这福气……真是羡慕不来。只是这般盛宠，也不知……”
话语里的羡慕渐渐变了味道，掺入了难以掩饰的嫉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恩宠太过，便成了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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