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部的日子,如同浸泡在浓度过高的药水里,粘稠、迟缓,将一切鲜明的色彩和清晰的边界都溶解、模糊。苏晚柠在这里又度过了几个月,季节从夏末转入深秋,窗外的草坪从浓绿转为斑驳的黄绿,最后覆上一层薄薄的、清晨的白霜。但这些外界的更迭,于她而言,只是光线明暗与温度冷暖的模糊感知,不再具有任何确切的时序意义。
长期的、大剂量的精神类药物,在强行禁锢住她那些毁灭性情绪的同时,也开始展现出不容忽视的副作用。她的思维变得像生锈的齿轮,转动艰难且时常卡壳。注意力的集中时间越来越短,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很久的呆,却说不清自己在看什么,想什么。简单的问题,需要护士重复好几遍,她才能迟缓地给出一个往往答非所问的反应。有时,她会忘记自己刚刚吃过药,茫然地看着空了的药杯;有时,她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不认识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更明显的是记忆的混乱与衰退。她开始记不清一些近期发生的事情。护士上午告诉她下午有医生查房,到了下午她却完全忘记,对医生的到来表现出本能的恐惧和抗拒。她甚至开始混淆更久远的记忆碎片。
苏亦辰每周的探视,成了观察这种变化的清晰窗口。
有一次,苏亦辰提着一些她以前爱吃的软质点心来。当他走进探视间,看到被护工带进来的苏晚柠时,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嘴里无声地嘟囔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苏亦辰脸上,却没有任何熟悉的波澜,只有一片陌生的、带着防备的茫然。
“晚柠,是我。”苏亦辰在她对面坐下,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苏晚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涣散,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子。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你……你是谁?是……是新来的医生吗?”
苏亦辰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忍着心头的酸涩,耐心地重复:“我是亦辰,你哥哥。”
“哥哥……?”苏晚柠重复着这个词,眼神更加困惑,她歪了歪头,似乎在记忆的废墟里艰难地挖掘,“我……我有哥哥吗?不对……我好像……有个哥哥……他……他叫什么……”
她陷入了自言自语般的混乱中,一会儿说“哥哥给我买过糖”,一会儿又低声说“爸爸说哥哥很厉害”,但这些碎片彼此矛盾,时空错乱,显然来自她童年和成年后不同时期的记忆,如今被病痛打散,胡乱拼凑在一起。
苏亦辰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听着她那些语无伦次的片段,喉头哽得发疼。他伸出手,想握住她放在桌上、无意识抠着桌面的手。指尖刚碰到她冰凉的皮肤,她却像受惊般猛地缩回手,惊恐地抬头看他,身体向后缩去,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触碰的恐惧。
“别怕,晚柠,是哥哥。”苏亦辰收回手,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那次探视的大部分时间,苏晚柠都处于这种混沌不安的状态,无法进行任何有效交流。直到探视时间快结束,苏亦辰准备离开时,她才忽然安静下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嘴唇哆嗦着,极其小声、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哥?你……你要走了吗?”
那一瞬间,苏亦辰几乎以为她清醒了。但当他满怀希望地望进她的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一片迷蒙的雾气,那声“哥”更像是一种残存本能驱使下的、不确定的试探。
病情的发展并非直线向下,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波浪式的起伏。在漫长而混沌的“糊涂”期之间,会夹杂着短暂得如同闪电般的“清醒”瞬间。这些瞬间,往往毫无征兆,转瞬即逝,却因其与常态的强烈反差,而显得格外残酷。
疗养部的公共活动室里,有一台固定在墙上的电视机,通常播放一些轻松的节目或风景纪录片。一天下午,苏晚柠被护工安置在活动室的沙发上,和其他几个情况类似的病人一起,算是“社交活动”。她蜷在沙发角落,目光涣散地看着屏幕上跳跃的色彩。
忽然,电视里切换到了本地财经新闻。画面中出现了傅斯年的身影。那是在某个经济论坛上的发言片段,他穿着得体的深色西装,站在演讲台后,身姿挺拔,面容沉静,正就某个行业趋势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是经过岁月沉淀的沉稳与权威。镜头推近,给了他一个特写,那张脸,曾经刻骨铭心,如今在屏幕上,隔着冰冷的玻璃和更遥远的、无法跨越的现实距离。
就在那一刹那,苏晚柠涣散的目光,像是被磁石猛地吸住,死死地定在了屏幕上。她整个人僵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混沌的眼底,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疯狂翻涌,试图冲破药物构筑的厚重堤坝。
“斯……斯年……”她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梦魇的惊恐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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