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天光透过缝隙，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一道苍白的亮痕。秦砚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一夜未眠，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昨夜咖啡馆里那刺目的一幕，宋雨晴维护赵东阳时那咄咄逼人的姿态，还有她最后那句“家道中落，连自信和风度都没了”的诛心之言，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碾压。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房间里那股清冷的、属于客房的气息让他感到窒息。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柜，上面空荡荡的，只积着一层薄灰。这间屋子，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空旷，冰冷，了无生气。与主卧仅一墙之隔，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重新躺倒，闭上了干涩的眼睛。黑暗中，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决堤，将他猛地拽回了三年前，那个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夜晚。
那是爷爷秦远山的七十大寿。
秦家老宅宴会厅内，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城里排得上号的名流显贵几乎都到场了。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美食与高级香水的馥郁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而恭敬的笑容。他的爷爷，秦远山，穿着一身挺括的暗红色唐装，精神矍铄，满面红光，正与几位老友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是一家之主的威严与气度。
那时的秦家，如日中天，是本地商界名副其实的庞然大物。作为秦家唯一的继承人，秦砚跟在爷爷身边应酬，感受到的是无数或羡慕、或讨好、或忌惮的目光。他记得很清楚，爷爷特意把他的老友，德高望重的宋启明爷爷拉到了宴会厅中央，接过司仪递过来的话筒。
爷爷洪亮而充满喜悦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整个宴会厅：“感谢各位老朋友、各位合作伙伴，今天来给我秦远山这个老头子捧场！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我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他笑着看向身旁同样笑容满面的宋启明，用力拍了拍秦砚的肩膀，“我和启明兄，几十年的交情了，今天，我们两家要亲上加亲！我的孙子秦砚，和启明兄的孙女雨晴，这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我们做长辈的，今天就给他们把婚约定下来！希望各位做个见证！”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恭贺声。
秦砚记得，自己当时心情有些微妙，对这场带着些许旧式色彩的“定亲”并非全盘接受，但当他目光转向站在宋爷爷身边，穿着一身藕荷色小礼服的宋雨晴时，那点微词便消散了。
那时的宋雨晴，就像一枚初绽的栀子花，清新，娇怯。她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着头，脸颊绯红，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当她也抬起眼看向他时，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羞涩、依赖，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憧憬和欢喜。那眼神纯粹而专注，仿佛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英雄。在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祝福声中，他看到她悄悄弯起的嘴角，那抹甜蜜的笑意，曾经那么真实地触动过他的心弦。爷爷和宋爷爷把酒言欢，畅谈着孙辈们光明的未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圆满，那么顺理成章。
记忆的画面在这里定格，色彩鲜明，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可这温馨的一幕，却像脆弱的玻璃，被现实轻轻一敲，便布满了裂痕，然后骤然碎裂，切换到了另一番光景。
爷爷秦远山去世了。
顶梁柱轰然倒塌，父亲能力平庸且早已习惯安逸，根本无法驾驭秦氏集团这艘巨大的航船。集团内部积压的问题如同隐藏的冰山，迅速浮出水面，几个重大投资接连失利，合作伙伴纷纷撤资，银行催贷……庞大的商业帝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颓、衰落。
他临危受命，放弃了原本自己感兴趣的设计领域，一头扎进纷繁复杂的管理和焦头烂额的危机处理中。他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四处奔走，试图挽回颓势，脸上再难见到轻松的笑容。曾经门庭若市的秦家，渐渐变得冷清。
而家里的氛围，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雨晴脸上的笑容变少了。她开始抱怨，起初是小心翼翼的。
“秦砚，这个季度的新款包包，我都没钱买了……”她撅着嘴，晃着他的手臂。
“最近公司周转有些困难，下个季度，下个季度一定给你补上，好吗？”他耐着性子安抚，内心充满愧疚。
但抱怨逐渐升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换回以前那辆跑车？现在这辆车开出去，我都觉得丢人。”
“家里的阿姨做的菜越来越不合口味了，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吗？”
“你最近怎么老是这么晚回来？就知道忙你那个破公司，心里还有没有我？”
他每一次的解释和安抚，似乎都只能换来她更多的委屈和不满。她开始频繁地提起过去秦家鼎盛时，她拥有的那些令人艳羡的物质生活，对比现在的“窘迫”。她对他疲于奔命的付出，从最初的心疼，逐渐变得麻木，最后似乎视作了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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