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在行政科考勤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抬头，正好看见沈东端着那个泡着浓茶的保温杯，晃晃悠悠地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
“东哥。”裴文辉打了个招呼，想起那天值班晚上的事情，见到沈东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心里一动，便随口说道：“前两天值班，碰上件挺逗的事。”
“哦？啥事？”沈东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凑过来，一副准备听八卦的架势。
裴文辉便把那天晚上区公安分局值班员先是传真机故障，后又试图让区委办派人送通知，最后被自己硬顶回去，对方最终还是乖乖派人来取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他语气尽量平淡，但说到自己最后直接挂断电话，强调“区委办没有送文件的规矩”时，还是不免带上了一丝扬眉吐气的意味。
沈东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听到最后，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极为赞同和兴奋的神色：“做得对！文辉，你小子这事办得漂亮！太对了！就得这么干！”
他凑得更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和传授经验的热情：“咱们区委办是什么地方？是区委的中枢。从来只有下面单位来请示汇报、领取文件，哪有咱们反过来给他们送东西的道理？
你这不单单是省了自己跑腿，这是维护咱们区委办的体面和权威。这规矩，一点都不能破！破了一次，下次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
裴文辉没想到沈东反应这么大，而且如此旗帜鲜明地支持自己，心里那点小小的得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同时也有些好奇。
沈东显然谈兴被勾起来了，他呷了一口浓茶，咂咂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你小子今天算问对人了”的光芒，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件事啊，让我想起几年前发生在王主任身上的一件真事，那才叫一个经典！”
他左右瞟了一眼，确认周围没旁人，才继续神秘兮兮地说：“大概两三年前吧，那时候区纪委好像有个什么专项工作的协调会，需要相关单位派个中层去参加一下。
当时纪委的一个副书记安排的活儿，底下具体办事的是个刚去纪委没多久的年轻人。”
“那小伙子呢，估计也是忙晕了头，或者就没搞清楚状况。”沈东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拿着电话本，看到上面写着‘办公室主任王建国’，嘿，他可能就以为跟其他局委办一样，就是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呗，一个电话就直接干到王主任办公室了。”
裴文辉听得屏住了呼吸，隐隐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东模仿着那种可能带着点吩咐口吻的语气，说道：“电话一通，那小伙子估计就直接说：‘喂，是王建国主任吧？我是纪委的，我们副书记有个会，需要你们这边也过来个人参加一下。’”
“你猜怎么着？”
沈东卖了个关子，看着裴文辉惊讶的表情，得意地继续说：
“王主任当时正在看文件呢，冷不丁接到这么个电话，一听是‘纪委’的，口气还这么冲，直接让他去开会，第一反应还以为是常津市纪委有什么紧急事情呢，心里估计都咯噔一下。”
裴文辉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位高权重的区委常委、办公室主任，被一个小干事用这种口气通知开会，那种错愕和疑惑。
“王主任就赶紧问了一句：‘去哪里开会？’”沈东学着王主任可能沉稳但带着疑惑的语调。
“那边就说：‘就我们纪委三楼会议室。’”
“王主任一听，更疑惑了，市纪委不是在市政府大院么，他就追问确认了一句：‘市政府院里那个纪委三楼？’”沈东说到这儿，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电话那头那小伙子一听，估计也懵了，愣了好几秒，才赶紧结结巴巴地说：‘啊？不是不是！是…是咱们区纪委三楼。’”
“嗬！”沈东一拍手，“王主任这下全明白了，搞了半天是区纪委的一个小年轻，用通知下属单位的口气，通知到他这个区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头上了，这乌龙闹得。”
“后来呢？”裴文辉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沈东嘿嘿一笑：“王主任当时啥也没多说，直接就把电话撂了，然后，一个电话就直接打到安排开会的那个纪委副书记手机上去了。”
他学着王主任可能冷冽的语气：“‘听说你要让我去开会？’”
“啧啧......”沈东摇着头，一脸回味无穷的表情：“那副书记接到王主任这个电话也是懵了，自己哪敢随便要求王建国主任开会啊，一听这口气，再一问清楚情况，当时估计魂都快吓飞了，连连道歉都来不及。”
“听说后来，是纪委的常务副书记亲自带着那个副书记和那个闯祸的小年轻，第一时间跑到政府院王主任办公室，当面、郑重其事地道歉检讨，这个事才算过去。”
沈东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自己也亲身经历了那场风波一样。他拍了拍裴文辉的肩膀：“所以说，文辉，你小子这次做得对！规矩就是规矩，位置就是位置，咱们在区委办，有时候代表的就不是自己个人。
下面单位有些人，时间长了难免忘形，就得适时地提醒他们一下，敲打敲打。
你这事，虽然跟王主任那个没法比，但道理是一个道理，维护了咱们办公室的体面，没错！”
裴文辉听完，心中震动不已，他没想到，自己值班夜那次基于本能和一点点怨气的坚持，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深刻的权力秩序和规矩意识。
沈东借王主任的旧事，给他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他再次深刻地意识到，在这座森严的机关大院里，每一个看似微小的举动，每一次通话，每一份文件往来，都可能蕴含着无形的等级、规矩和权力的较量。
而自己，正不知不觉地卷入其中，学习着，适应着，也被塑造着。
那通打往公安局的电话，此刻在他心中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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