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室333办公室里，打印机低沉的嗡鸣如同垂死病人的喘息，键盘敲击声稀疏零落，只有空调出风口不知疲倦的嘶嘶声单调地回响。
裴文辉坐在自己那落满灰尘、却仿佛从未离开过的位置上，目光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刚刚完成的、名为《泽川区三干会重点工作任务分解及督查清单（草案）》的文档。
文档密密麻麻，如同精心编织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罗网。
每一个项目、每一个指标、每一个责任单位、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个考核标准，都像一颗颗冰冷的铆钉，精准地钉入那份曾经宏大、抽象、充满权力意志的三干会报告之中，将其肢解、量化。
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太阳穴突突直跳。
大脑因为连续两天的高强度运转和精神上的巨大撕裂感，而阵阵抽痛。
他强迫自己再次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检查了一遍，核对数据、确认表述、检查逻辑，确保每一个“钉钉”都足够尖锐、足够精准。
至少在他所能达到的极限范围内，确认无误，他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点击了打印键。
“嗡——！咔哒咔哒——！”
打印机发出沉闷的嗡鸣和齿轮咬合的声响，如同怪兽在咀嚼猎物，一张张还带着油墨温热的纸张，如同判决书般，缓缓吐出。
裴文辉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打印稿，纸张的边缘微微卷曲，如同他此刻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裴少锋主任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无形威压的深色木门。
“咚……咚……咚……”
指关节叩击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敲击在裴文辉自己的心鼓上。
“进。”裴少锋主任那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裴文辉推开门。
办公室里，那股混合着高级木料、旧书报、淡淡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消毒水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
裴少锋主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对着门口，背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朦胧的光影，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裴主任……”裴文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张，“三干会报告的任务分解……初稿……弄好了……请您……审阅。”
裴少锋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落在裴文辉脸上，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他伸出手，动作随意而沉稳，接过了裴文辉双手递上的那份稿子。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如同细小的沙砾在空旷的房间里滚动。
裴文辉垂手肃立，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等待着裴少锋主任的批改，等待着那些预料中的、尖锐的、甚至刻薄的修改意见。
他甚至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种可能被挑刺的地方——那个指标定得太高？那个时间节点太紧？那个责任单位划分不清？那个考核标准不够量化？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然后回去彻夜修改的心理准备。
然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裴少锋主任的目光在稿子上飞快地扫视着。
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轻轻敲击着。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思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却唯独没有裴文辉预想中的挑剔和不满。
几分钟后。
裴少锋主任缓缓抬起头，他将那份稿子轻轻放在桌面上，动作随意得如同放下一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夹。
他深邃平静的目光再次落在裴文辉那张写满紧张和一丝茫然无措的脸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裴少锋主任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却带着一种近乎满意的了然。
随即，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鼻音：
“嗯。”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定在裴文辉脸上，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可以，就按这个来。”
轰——！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裴文辉耳边炸响，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炸得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
可以？！
就按这个来？！
没有修改，没有意见，没有任何……哪怕一丝一毫的质疑和调整。
这……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超出了他所有的心理准备。
一股巨大的错愕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像个精心准备了无数预案、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傻子，像个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审判、却被法官直接宣布无罪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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