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清晨七点。
天幕依旧沉黑如墨,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空旷寂静的街道,卷起地上残留的红色鞭炮碎屑,打着旋儿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城市尚未苏醒,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而孤寂的光芒。
裴文辉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黑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将半张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里。
他脚步匆匆,踩在覆盖着一层薄霜的人行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模糊了眼前冰冷的空气。
身后,那个承载着短暂年节烟火气的家,连同父母担忧的目光和亲戚们喧嚣的“关心”,早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梦境。
他站在泽川区委大院那扇巨大的、冰冷的铁门前。
门卫室里亮着灯,一个裹着军大衣的值班人员正缩在椅子上打盹,看到裴文辉,值班人员睡眼惺忪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声招呼,示意他进去。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陈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油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
区委大楼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钢铁巨兽,矗立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整栋大楼,除了门厅那盏孤零零的值班灯,其余所有窗户都漆黑一片,死寂无声。
死寂。
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这与除夕夜KTV的喧嚣、与阳光大酒店“高山流水”包厢的热闹、与亲戚家客厅的嘈杂……形成了何等强烈的、近乎荒诞的反差。
裴文辉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熟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却也让他那颗在“假期”中始终悬着、无处安放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
他快步穿过空旷寂静、只有自己脚步声回响的院子,走向那栋熟悉的、散发着无形威压的大楼。
裴文辉没有停留,径直走向楼梯间。楼道里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台阶向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如同敲击在寂静的鼓面上。
三楼,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中间那扇挂着“327”牌子的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而执拗的光亮。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轻轻推开。
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陈旧纸张和浓重汗味的浑浊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般,瞬间将他淹没。
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蓝色迷雾,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
办公室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昏黄的光线在弥漫的烟雾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微弱的光柱。
光柱下,郑明亮主任那佝偻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后。
他面前堆满了如同小山般摇摇欲坠的文件和书籍,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微微低着头,半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摊开在桌面上的厚厚一叠稿纸,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汇入那片浑浊的蓝色迷雾中。
烟灰缸里,烟蒂早已堆成了小山。
“郑主任,我来了。”
听到说话声,郑明亮缓缓抬起头。他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带着血丝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他的目光落在裴文辉身上,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带着浓重烟熏味的鼻音:“嗯。你先拿初稿核对一下,等鹏超主任和李波来了之后一起探讨一下。”
没有寒暄。
没有问候。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仿佛裴文辉的到来,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文辉心头微微一震,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快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桌面上,已经放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打印稿——正是那份刚刚开始起草的、如同泰山压顶般的……三干会报告初稿。
裴文辉答应了一声,拿上桌上的初稿回到秘书科,他脱下羽绒服,挂好,坐下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线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凝重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烟雾和……郑明亮主任那如同实质般压在心头的沉默威压,目光落在面前那份沉甸甸的稿子上。
封面上,一行醒目的黑体字如同烙印般刺入眼帘:
《泽川区三级干部暨经济工作会议报告(初稿)》
他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如同蚁群般瞬间涌入视野。
引言部分,概述全区发展成就和面临挑战……产业结构调整……重点项目推进……民生保障……社会治理……党的建设……每一个标题下,都是大段大段的论述、数据、案例、政策引用……字字千钧,句句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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