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呆呆地看着手中那叠稿子,张鹏超的笔迹潦草而有力,红色的删除线如同狰狞的伤疤,粗暴地划掉了他下午耗费无数心力捕捉、记录下来的每一个“额”、“嗯”、“啊”、“这个……”原本那些带着“口吃”痕迹、却真实记录着江书记讲话节奏和情绪起伏的句子,在张鹏超的刀笔之下,变得简洁、流畅、有力,甚至……变得……更加“领导化”了。
这……还是江书记的原话吗?
这……还是“一字不漏”吗?
这……跟张鹏超科长之前强调的“政治任务”、“一个字都不能漏”,岂不是……自相矛盾、背道而驰?!
巨大的困惑和强烈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被一套套自相矛盾的规则耍得团团转,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办公室。
张鹏超已经出去了。
裴敏正叼着烟,对着屏幕敲得噼啪作响,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只有坐在斜对面窗边的李波,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看着他。
李波似乎注意到了裴文辉眼中的茫然和困惑。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和……一丝前辈的优越感,踱步走到裴文辉桌前。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俯身,目光扫过裴文辉手中那叠被修改得“体无完肤”的稿子,嘴角勾起一丝了然于胸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怎么了?文辉?”李波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一脸懵?被张主任训了?”
裴文辉看着李波那张带着洞悉一切表情的脸,心中那股憋屈和困惑再也压抑不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将刚才的遭遇和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李哥……我……我就是不明白……张主任之前明明强调要‘一字不漏’,要原话……可我按他要求做了……他又说我……说我把稿子弄得结结巴巴……还亲自删改……这……这到底……?”
李波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看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精明和世故的光芒。
“呵……”李波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教导的意味,“文辉啊,张主任那话,是吓唬你呢,是给你立规矩,让你知道这事儿重要,不能马虎。”
他伸手指了指裴文辉手里的稿子,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整理领导讲话稿,尤其是这种即兴发挥的讲话,核心是什么?是意思,是精神,是领导要表达的核心观点和态度。
至于那些‘额…’、‘嗯…’、‘啊......’、‘这个……’这些玩意儿,算什么?是领导思考时的习惯,是讲话时的语气,甚至是……口误。懂吗?”
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传授秘籍”的神秘感:
“只要你不改变领导讲话的总意思,不曲解他的核心观点,具体的阐述……你看着改就行,怎么通顺怎么来,怎么有力怎么来,怎么显得领导水平高就怎么来。”
裴文辉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波,看着改?怎么通顺怎么来?怎么显得领导水平高就怎么来?!
李波似乎很满意裴文辉震惊的表情,他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笃定的笑容,继续“指点迷津”:
“你以为领导自己还记得他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尤其是这种即兴发挥的,同样的场景,你让他再讲一遍,他说的能一样吗?不可能的。
只要意思没变,框架没动,你把他临场发挥的那些话改得面目全非,他也发现不了,说不定……还觉得你整理得比他讲得还好呢。”
轰——
李波的话,如同惊雷般在裴文辉耳边炸响,瞬间将他所有的困惑、憋屈、甚至……那点残存的、关于“真实”和“规则”的执念,炸得粉碎。
看着改?
面目全非?
领导自己都不记得?
只要意思没变?
原来……这才是真相!
这才是秘书科真正的“规矩”!
所谓的“一字不漏”、“原汁原味”,不过是悬在头顶、用来吓唬新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真正的操作,是在不触碰核心意思的前提下,进行随心所欲的“润色”和“美化”?甚至……是“再创作”?!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刚窥见魔术师后台秘密的观众,所有的神秘和敬畏,都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冷的……操作。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叠被张鹏超大刀阔斧删改过的稿子。那些红色的删除线,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粗暴的破坏,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修正”,一种将“粗糙的现实”打磨成“精美的工艺品”的必要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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