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踞在心底、直指督查本质的核心问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困惑:
“任哥,薇雪姐……咱们干这工作……岂不是……得罪人的工作?”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不够确定,又加重道,“肯定是啊,查谁谁倒霉,就像今天城关街道,那么多人要被全区通报批评,心里能不记恨?这得罪的人海了去了!”
他说出了心中巨大的疑虑——权力的铁拳砸下去,必然结下怨气,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任崇超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自嘲和看透世情的复杂表情,他透过内后视镜看了裴文辉一眼,那目光深邃了许多。
“老弟,”任崇超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在机关打磨多年才能品出的苦涩,“你这话,说得太准了。督查工作,它天生就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从根儿上就定了性,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稍微侧了侧头,似乎想让裴文辉听得更清楚:“咱们得拎得清。干督查,要的是做老好人,谁都不得罪?那你趁早别进来!在这个位置上当老好人,那就是在领导那边砸锅!
督查室是干什么的?就是领导手里的探照灯,就是发现问题、指出问题、推动解决问题的那只手,灯照着的地方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那要么是这地方真干净得像天堂,要么就是……灯瞎了。你说说,灯瞎了,还要它干啥?领导要这灯干啥?”
他苦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无力改变现状的疲态:“你查出问题,有人就得挨板子,就得负责,这过程中,得罪人那就是家常便饭,避无可避的。
想两边讨巧?呵呵,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老弟,在咱们这位置上,不存在的。选择了干督查,就得做好挨骂、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甚至当面对你没好脸色的准备。”
任崇超这一连串的剖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督查工作华丽外衣下的残酷内里。
裴文辉沉默地听着,那些尖锐的现实,比他预想的更加赤裸和直接。
他想起裴少锋主任那不容置疑的指令“全区通报”,任崇超瞬间的确认“区委督查专报”,这不正是为了证明督查这盏“灯”是亮的么?
“我懂了……”裴文辉喃喃道,眼神里的茫然逐渐被一种理解的沉重所替代。
鱼和熊掌,要证明灯亮,就只能照亮黑暗,管它下面藏着谁的脸。这是规则。
突然,任崇超的声调微微转低,带着一丝裴文辉从未察觉过的、近乎羡慕的感慨,打破了他的沉思:
“不过文辉啊,”任崇超的目光再次透过后视镜落在裴文辉年轻而尚无太多生活重负痕迹的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说实在的,你这情况……反而是优势。”
裴文辉一愣:“优势?”
“嗯。”任崇超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扫过坐在后排沉默不语的徐薇雪,她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是外地考来的,家在千里之外,泽川本地,除了单位和几个认识没几天的同事,你认识谁?熟悉谁?又跟谁有什么实质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牵扯?”
任崇超的话像一束微光,骤然照进了裴文辉还有些混沌的思绪。
“你就像一张白纸。”任崇超加重了语气,“崭新崭新的白纸,你查谁,都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不用像我和薇雪这样……”
他无奈地摇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薇雪,你也知道。她家在泽川嫁在泽川本地,公婆家一大堆亲戚朋友。
我呢,土生土长,同学朋友、亲戚朋友层层叠叠,认识的人从市里到镇上可能都沾亲带故,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眼睛往下一看,指不定哪个检查对象就是老领导家的侄子,老同学的小舅子,甚至可能是什么拐弯抹角但关系又抹不开的‘熟人’”。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叹气声在车厢里格外沉重:“查到熟人……那种感觉才真是煎熬,板子举在手上,落还是不落?轻轻落还是重重砸?一个选择不当,关系就僵了,背后就被说成不念旧情、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
那种两难,那种里外不是人的味道……才真正让人心力交瘁,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似乎短暂地模糊了一下,裴文辉的心却随着任崇超的描述,被猛地照亮了一角。
原来如此!
自己……是“白纸”!
一股豁然开朗的念头如同电流般击穿了他的困惑。
他是异乡人,在泽川没有任何根基,没有家族藤蔓的牵绊,没有需要顾及的情面!没有错综复杂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网。
原本在自己看来的劣势在督查工作上反倒是成了优势!
他查谁,那纯粹就是工作,是职责。
他对谁负责?
只需要对裴少锋主任负责。
只需要对督查室这把利刃所代表的意志负责。
至于那些被查的人……爱恨随他们,骂娘由他们,甚至打击报复?那他上面顶着高个的裴主任,天塌下来自有大树顶着。
一种近乎“无债一身轻”的畅快感,混杂着对督查工作本质冰冷的重新认识,在他年轻的胸腔里冲撞开来。
那丝茫然无措,在看清自己“白纸”优势的瞬间,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既然是孤身白纸,那就按规则涂抹,画成督查室想要的颜色。
裴文辉抬起头,目光扫过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街道。那些阳光下行走的人群依旧匆忙,但那些个体的面孔,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隔膜。
一张无形的“白纸”屏障,正在他心中缓缓升起,隔开了个人情感与冰冷的职责。
他眼神深处,第一次真正浮现出属于督查室成员的、那种摒弃犹豫之后的纯粹与硬气。
车继续行驶,驶向泽川区委区政府大楼,那里,那张凝聚着他初次执行任务、带着冰冷快门声和苗文超质问目光的手机照片,即将被转化为一份在全区掀起未知波澜的督查专报。
而作为这张“白纸”,他需要亲手蘸上这第一笔,可能冰冷,但必然凛冽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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