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工业局的会议室,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工厂车间、也不同于市场谈判的独特气息。那是烟草、茶水、旧报纸和某种无形权力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各国营厂的一把手或分管副厂长,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递着烟,低声交谈着,气氛看似融洽,却又隐隐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审视。
林凡踩着点走进会议室,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显得沉稳干练。他一进门,原本嗡嗡的交谈声似乎停顿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到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也有几分等着看热闹的意味。
“哟,林大厂长来了!”
“林凡同志,最近可是风云人物啊!”
“省报都上了,了不得!”
几个相熟或不那么相熟的厂长半真半假地打着招呼。林凡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一一回应,不卑不亢,然后在靠后排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成了焦点,这种聚焦,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并非好事。
会议主持人,区工业局的王副局长,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干部,掐灭了手里的烟,清了清嗓子,会议正式开始。
开场白依旧是老生常谈,强调当前稳定与发展的大局,强调国营企业作为国民经济支柱的重要性,要求各企业负责人提高政治站位,恪尽职守等等。但很快,话题便如同预料般,转向了“规范”与“风险”。
王副局长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同志们呐,改革开放是中央的英明决策,我们必须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但是,在推进改革的过程中,我们也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注意方式方法,要把握好度!”
他拿起一份文件,扬了扬:“最近,我们有些企业,取得了一些成绩,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成绩面前,更不能骄傲自满,更不能忘乎所以!我听说,有的厂子,为了追求所谓的‘效益’,盲目引进国外设备,忽视了自身的技术消化和吸收能力,造成了资金的浪费!有的厂子,管理方式简单粗暴,打破了原有的、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影响了干部职工的团结和稳定!还有的厂子,只顾着自己埋头发展,不考虑对兄弟单位可能造成的冲击和不良影响,破坏了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
他没有点名,但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支支冷箭,精准地射向坐在后排的林凡。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不少人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瞟向林凡。
林凡面沉如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澜。他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或者说,是冲着红星厂来的。王副局长这番话,几乎是把之前电话里暗示的“罪名”公开化了。
“王局说得对啊!”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林凡抬眼看去,是区里另一家老牌国营厂,东风农机厂的厂长,赵大年。东风厂规模比红星厂大,历史也更悠久,但近年来产品老旧,效益下滑严重,一直是区里的老大难问题。赵大年本人也是个老资格,作风保守。
赵大年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说道:“咱们搞企业,还是要稳扎稳打,不能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引进设备?是,能提高点效率,但外汇多宝贵?咱们自己的工人、自己的技术就不行了?我看未必!关键是调动人的积极性!像我们东风厂,就坚持自力更生,虽然暂时困难点,但队伍是稳定的,思想是统一的!这才是根本!”
他这话,看似在响应王副局长,实则是在为自己厂的停滞不前找借口,顺便踩了红星厂一脚,暗示红星厂崇洋媚外,不重视工人。
立刻有人附和:“赵厂长说得在理。改革不能忘了本,不能脱离实际。有些小厂子,底子薄,经不起折腾,还是应该把基础打牢。”
“是啊,现在风气有点浮躁,动不动就谈引进,谈创新,忽略了最基本的管理和思想工作。”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矛头虽然没有直接指向红星厂,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和排挤感,却如同潮水般向林凡涌来。他仿佛成了一个异类,一个破坏了潜规则的闯入者。
宋卫国坐在林凡旁边,气得脸都青了,几次想开口反驳,都被林凡用眼神死死按住。这种场合,冲动和辩解只会落入下乘。
王副局长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抬手虚压了一下,等议论声稍歇,才继续说道:“同志们有不同看法,这很正常。我们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统一思想,提高认识。为了更好的规范管理,防范可能出现的风险,经局里研究决定,接下来,我们将组织一次针对部分重点企业的专项调研和审计工作。”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最后,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林凡身上。
“第一批被调研的单位,包括……”他拿起名单,念了几个名字,最后,清晰地说道:“……以及,红星机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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