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川岭的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山间弥漫着草木清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昨日大战残留的血腥气。一队约莫二十人的明军骑兵,护送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使者,沿着新近拓宽的山道,蹄声嘚嘚,缓缓行至振川营主寨的辕门前。为首的使者,面皮白净,约莫四十岁年纪,眉宇间带着一股京城官员特有的、刻意维持的倨傲,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他紧握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眼神在扫视两旁肃立、甲胄虽不统一却眼神锐利的振川营哨兵时,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辕门大开,陈伍早已得报,率领李铁柱、灰鸢、周老爹、冯七等一众核心头领,迎候在门前一片平整的演武场上。陈伍今日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浆洗得干净的靛蓝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皮甲,腰悬佩刀,身形挺拔,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身后众人,则神态各异:李铁柱抱着膀子,铜铃般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使者一行人,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几分不屑;灰鸢则悄无声息地站在侧后方阴影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看似随意,实则已将使者及其随从的样貌、装备、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周老爹脸上则带着些许朴实的笑意,搓着手,似乎对“朝廷来人”这件事本身,抱有某种天然的敬畏和期待;冯七则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使者坐骑的鞍具和随从携带的仪仗器物上,带着工匠特有的审视目光。
“天使远来辛苦,陈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陈伍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沉稳,礼节周全,既不显得卑微,也不失礼数。
那使者见陈伍气度不凡,身后诸将虽形貌各异,却皆有一股剽悍精干之气,心中那点倨傲不由得又收敛了几分,连忙翻身下马,拱手还礼,挤出几分官场惯有的笑容:“陈首领客气了,下官奉圣上旨意,曹将军军令,特来宣旨,何谈辛苦。”
双方略作寒暄,便将使者引至聚义厅——如今已稍作修缮,挂上了“议事堂”的匾额。厅内陈设简朴,却打扫得一尘不染,正中央香案早已备好。使者清了清嗓子,从随行书吏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卷明黄绸缎的圣旨,展开,用他那带着京腔、略显尖细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辽东南路,有义士陈伍,聚众保境,屡挫虏锋,于一线天一战,尤彰忠勇……特敕封陈伍为辽东南路巡防副总兵,准其自筹粮饷,保境安民,弹压地方……望尔恪尽职守,勿负朕恩。钦此——”
圣旨文绉绉,但核心意思明确:承认你的存在和功劳,给你个官身,让你自己养活自己、保卫地方,别再闹事。
宣旨过程中,厅内落针可闻。李铁柱听到“副总兵”几个字时,嘴角那抹不屑愈发明显,几乎要嗤出声来,好在被身旁的周老爹悄悄拉了下衣角。灰鸢的目光则始终停留在使者身后那几名低眉顺眼的随从身上,注意到其中一人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绝非普通书吏或仪仗兵。周老爹则是微微颔首,脸上欣慰之色更浓,仿佛这纸敕令给振川营镀上了一层金光。冯七则若有所思,似乎在琢磨“自筹粮饷”背后蕴含的自主空间。
陈伍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波澜。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必要的姿态必须做),双手过头,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声音洪亮而清晰:“臣,陈伍,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完毕,气氛稍稍缓和。陈伍设下简单酒宴款待使者一行,席间自是觥筹交错,各怀心思。使者试探性地问及营中情况、未来方略,陈伍皆以“保境安民,谨守本分”等话语含糊应对,既不透露底细,也不得罪来人。
送走使者后,已是黄昏。夜幕降临,振川营核心层再次齐聚密室,门窗紧闭,烛火摇曳。
李铁柱第一个憋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响:“呸!什么狗屁副总兵!老子们刀头舔血,打生打死,就换来这虚头巴脑的东西?还不是看咱们不好啃,想用这破纸稳住咱们?指望咱们给他明朝当看门狗?老子不稀罕!”
周老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铁柱,话不能这么说。这名分,看着虚,用处却实在。有了这副总兵的头衔,咱们屯田垦荒,地方官府便不好明目张胆来干涉;与登州、莱州的海商贸易,也能更名正言顺;甚至招募流民,也能打出‘官军’的旗号,总比‘山大王’好听。这是安身立命的一道护身符啊。”
灰鸢的声音清冷,如同她的人一样,在阴影中响起:“周老所言有理,但李大哥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朝廷此举,名为招抚,实为安抚、利用。一旦我们失去利用价值,或朝廷缓过气来,这‘副总兵’便是催命符。需防其以粮饷官职为饵,逐步渗透、分化,最终卸磨杀驴。使者随行中,有练家子,绝非寻常仪从,恐为暗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有认为该虚与委蛇借此发展的,有认为该撕破脸自立门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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