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首的清运持续了数日。关墙上下,垛口马道,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黑红的血,冻结后又融化,与泥土碎肉混成一片泥泞污糟,铲都铲不干净。空气中那股子甜腥腐烂的气味,像是渗进了砖石里,风吹不散,日头也晒不掉,成了抚顺关新的、令人作呕的底色。
伤兵营里,王老歪终究没挺过去。在一个寒气刺骨的凌晨,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身子硬了,才被人发现。陈伍帮着把他抬出去,和另外几具同日的尸首一起,扔进了越挖越浅的乱葬坑,草草掩埋。整个过程,陈伍没说话,也没流泪,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一起埋了,空落落的,灌着冷风。
关隘还站着,但魂儿已经散了半截。剩下的人,眼神多是空的,干活,吃饭,睡觉,如同提线木偶。雷彪依旧强撑着,瘸着腿在关墙上巡视,呵骂声却少了往日的狠厉,多了几分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疲惫。建州大营依旧钉在十里之外,像一头蛰伏的恶兽,喘息着,磨着牙,随时可能再次扑上来。
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压抑中,关隘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些别样的痕迹。
先是几个面白无须、穿着藏青色贴里、外罩比甲的生面孔,带着几个一脸精悍的番役,住进了原本属于王敬、如今空置的中军帐偏院。他们很少露面,出入皆有人清道,眼神扫过之处,带着一种宫里人特有的、阴柔的审视,看得人脊背发凉。
监军太监。
这个词像无形的寒风,在残存的守军中悄悄流传,带来一种比面对建州铁骑更复杂难言的恐惧。
紧接着,粮台那边彻底换了防。所有原先的辅兵、书吏,连同他们的家小,一夜之间全被带走,不知去向。换上了一拨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新人,由一个同样面白无须、眼神却更显阴鸷的宦官领着,日夜清点着大火后残存的、寥寥无几的粮秣物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
关隘的防务,名义上还是雷彪在管,但每一项调动,每一份物资出入,都需经过监军太监带来的人核查用印。雷彪脸上的刀疤愈发阴沉,却罕见地没有发作,只是咬着牙,将更多时间花在督促修缮工事、操练残兵上。
陈伍被编入了新的什队,什长换成了一个雷彪带来的、伤愈归队的老卒,比韩什长更沉默,也更警惕。每日依旧是清理废墟,修缮城墙,操练——虽然能操练的人越来越少。
他发现,关隘里似乎多了许多“眼睛”。
那些监军太监带来的番役,那些新来的粮台吏员,甚至某些原本不起眼的守军兵卒,眼神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他们不再仅仅盯着关外的建州大营,更多的注意力,似乎投向了关内,投向了身边每一个活着的、还能动弹的人。
尤其是像他这样,经历过王敬时代,又从上次守城战中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溃卒。
一种无声的筛查,似乎在废墟和焦土之下,悄然进行着。
这日,陈伍被派去清理粮台大火后残留的瓦砾灰烬。现场依旧一片狼藉,焦黑的木梁、炸裂的陶瓮、烧糊的谷物混在一起,踩上去噗噗作响。
他埋头干活,用铁锹将灰烬铲到独轮车上,准备运出关外倒掉。
正干着,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穿着藏青贴里的番役,陪着一个面皮白净、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青色官袍的文人,在不远处低声说着什么。那文人并非宦官,气质儒雅,却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疏离和精明。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时不时低头记录,又指着烧毁的仓廪区域,询问着什么。
陈伍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动作放慢,显得更加笨拙吃力。
那几人似乎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小兵,交谈片刻,便转身往别处去了。
陈伍缓缓直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落在那文官袍角沾染的一点不易察觉的、深褐色的印记上——那颜色,不像灰烬,倒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心头莫名一凛,赶紧收回目光,继续铲灰。
就在这时,铁锹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
他以为是石块,用力一撬——
“哐当。”
一块被烧得变形、边缘却依旧锋利的铁牌,从灰烬里被撬了出来,掉在地上。
铁牌不大,约莫巴掌大小,上面似乎曾刻有图案或文字,但已被大火烧得模糊难辨,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残存的、扭曲的云纹,以及一个被灼痕覆盖了大半的、模糊的篆字。
陈伍动作一顿。
这铁牌……不像是军中之物,更不像粮台常用的标记。
他下意识地左右扫视,见无人注意,飞快地弯腰,将那块还带着余温的铁牌捡起,看也不看,塞进了怀里。
心脏没来由地跳得快了几分。
他不敢再多停留,加快速度,将剩余的灰烬铲上车,推着独轮车,快步离开。
回到临时分配的拥挤营房,他寻了个角落,才敢将那块铁牌掏出。
借着棚外微弱的天光,他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残迹。
云纹……那个模糊的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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