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掀开的刹那,风竟停了。
不是缓,不是弱,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硬生生掐断了咽喉——连火场那边翻腾的浓烟都滞了一瞬,仿佛天地屏息,只为等那一只脚踏出来。
周砚左脚先落。
皂底官靴踩在青石板上,不沾半点灰,鞋尖却微微内扣,像一柄收鞘未稳的剑。
他身形修长,靛青直裰上没有补丁,也没有金线绣字,唯袖口一道极细的银丝暗纹,在火光里一闪,如毒蛇吐信。
目光没扫向火场,没看跪在泥里的赵秉德,甚至没落在顾夜白身上。
它钉死了——死死钉在赵秉德怀中那只铁匣上。
匣角“狱”字暗纹已被指甲抠得发亮,可那抹光,映进周砚瞳底时,却像烧红的针,扎得他眼尾肌肉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他喉结滑动,极轻,极快,像吞下一口滚烫的沙。
“赵掌柜。”声音出口,竟还带着三分笑意,温润如旧年春茶,“纵火扰民,惊扰驿站,按《刑狱司律·附则》第三条,当押解州府,听候勘问。”
语调平和,字字清晰,连火场哭嚎、犬吠、瓦砾崩裂声都压不住这腔调里的秩序感——仿佛他不是刚从烈焰边缘走来,而是端坐公堂,朱笔将落。
可就在他开口的同一瞬,顾夜白动了。
布衣短褐,赤脚沾泥,肩头蓝布巾垂落如旗未展。
他双手捧起一只新换的青釉茶盘——盘中一只素瓷盏,热气袅袅,茶汤澄碧,叶底舒展,是今晨刚采的山岚云尖。
他躬身,腰弯至四十五度,姿态谦卑得近乎驯顺,像田埂上最老实的农夫,正把家中最好的待客之礼,捧给天降的贵人。
可就在他俯首的刹那,左手小指无声无息地往茶盘底一勾——指尖拂过一道极薄的纸边。
纸片泛黄,边角微卷,墨迹已褪成铁锈色,却仍能辨出右下角那一枚朱砂小印:三瓣莲托双星,星心一点朱砂未干,正是刑狱司黑档序列第七印——与周砚袖口内衬上那枚,同源同模,同刻同印。
顾夜白没抬头,只将茶盘稳稳递至周砚胸前半尺。
“大人请用茶。”声音低哑,却字字沉实,像把钝刀,缓缓推入耳道。
周砚的目光终于从铁匣上移开,落在茶盏上。
他没接。
右手悬在半空,拇指与食指缓缓捻动,似在摩挲一枚并不存在的玉扳指。
三息。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明灭不定。
就在这凝滞的间隙里,老陶头孙子已悄然退至随从马队后方。
他肩扛一坛新泥封的“安桥酒”,坛身釉色温润,泥封上还沾着新鲜湿土——与顾夜白方才放在赵秉德膝前那一坛,形制、尺寸、泥印纹路,分毫不差。
他笑着对押运粮草的瘦高随从拱手:“哥儿辛苦,这坛酒,替咱村孝敬使者的夜宵。”
随从咧嘴一笑,接过酒坛,随手塞进驮架底层——那里,已堆满各色贡礼、文书箱笼,无人细查。
酒坛入筐,泥封朝下。
谁也没看见,坛底夹层里,一枚黄铜机括正随颠簸微微震颤,内嵌的薄如蝉翼的牛皮影偶,静伏如眠。
顾夜白直起身。
目光扫过人群,扫过赵秉德惨白的脸,扫过昭影攥紧麦秆的小手,最后落在村口那盘青石磨盘上。
他抬步,走向磨盘。
粗布鞋底踏过焦土,发出细微的“嚓”声。
他停住,从腰间解下一条桐油浸透的麻绳——绳头搓得极细,末端系着一枚小小铜铃,铃舌已锈,却仍能在风里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他没绑赵秉德的手,也没缚他的脚。
只将麻绳一端,轻轻绕过磨盘中央那根乌黑铁轴,另一端,松松搭在赵秉德腕上。
“赵掌柜,”他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骤然安静,“你若想走,随时可走。”
人群哗然。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皱眉摇头,更有妇人低声急道:“这……这岂不是放虎归山?”
顾夜白没答。
只转身,望向昭影。
小女孩仰起脸,眼睛黑亮如洗,不带一丝怯意。
他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只豁口陶碗,舀满清水,递过去。
“每日辰时,送一碗水来。”
昭影点头,接过碗,小手稳得没有一丝抖。
顾夜白站起身,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脸——老陶头孙子握着麻绳的手背青筋微凸,瘸腿赵伯拄拐的手指捏紧杖头,连灶膛边烤糊了饼子的王婶,都下意识挺直了佝偻的脊背。
这碗水,就是锁。
这磨盘,就是刑台。
而全村人的眼睛,早已比铁栅更密,比牢门更严。
因为三年前,是苏家的粮,救了他们的命。
今日,若赵秉德逃了——不是逃一人之罪,是践踏全村人的恩义,是亲手剜掉他们心头最后一块活肉。
周砚一直没动。
他站在原地,目光在顾夜白脸上停了三息,在昭影端碗的手上停了两息,最终,缓缓落回那坛被塞进驮架的“安桥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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