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知微指尖压着账本边缘,纸页微微翘起,她没松手。春桃迷糊睁眼时,看见主子背影僵在灯下,像是被什么钉住了。
“主子?”她坐直身子,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苏知微没回头,只将手中那张残页轻轻翻了个面,“三月二十三,渭南南仓报损八百石军粮。”她念得极慢,像在数刀锋上的缺口,“可北境戍营那几天连雨都没下一场,马都跑得起汗,哪来的天灾损耗?”
春桃揉了揉眼睛,凑上前,“会不会是……运错了地方?”
“错不了。”苏知微抽出另一本册子,啪地拍在桌上,“这是户部调度令副本,明写‘直送雁门仓’。可这批粮根本没走官道主驿,半途拐去了渭南——一个连驻军都没有的小支点。”
她抬手指了指账页一角,“你看这儿,签收印是个虎头纹,底下还压着个‘代’字。这不是正式监运官的印,是临时委派的人代签。按律,这种层级的转运,必须由兵部派出的押粮使亲自验收入库,谁准的这个‘代’?”
春桃看不懂印鉴,但听得出主子语气变了。不是急,也不是怒,是一种她熟悉的味道——就像上回查柳美人迷香时那样,话越轻,心越沉。
“您说……这和老爷当年的事有关?”她低声问。
苏知微盯着那枚模糊的虎头印,许久才开口:“我父亲最后一次上奏,说的是边关军粮短绌三成,查实为‘中饱私囊,层层克扣’。奏折递上去第三天,他就被定为通敌罪,抄家拿问。”她顿了顿,“后来所有相关卷宗都被烧了,连户部底档也只剩零散几页。可现在看,他要查的,恐怕不只是哪几个小吏贪墨那么简单。”
春桃倒抽一口冷气。
“您的意思是……有人早就铺好了路,专门等他去碰?”
“不止是等。”苏知微提笔蘸墨,在纸上画出一条线,“你看,从采买、出库、转运到入库,每一步都有人经手。若只是个别环节出问题,查起来容易追责。可要是整条链子都被动过手脚,那就不是贪,是系统性调包。”
她笔尖一转,在线上标出几个点,“粟米换成糠麸,重量不变,账面合规。再找个偏僻支点,虚报损耗,把亏空洗成‘正常折耗’。真正的大头粮食,早就被人运去了别的地方。”
“那……去哪儿了?”春桃声音发紧。
苏知微没答,而是翻开另一页旧档,指着一行小字:“西南道去年新增三座民间义仓,名义是备荒赈灾,实际承建方全是沈家名下的商号。”
“沈家?”春桃猛地记起来,“贵妃那位兄长?兵部侍郎沈崇安?”
“对。”苏知微圈住这个名字,“他不掌兵权,却管着军需调度的批文流转。你说,要是有人想绕开兵部正轨,偷偷转移军粮,找谁最方便?”
春桃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屋内一时安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响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春桃才喃喃道:“可这事……一旦查出来,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所以他们不怕别人查。”苏知微合上账本,声音低下去,“他们怕的是,有人能把这些零碎的账页拼起来,看出背后的脉络。”
她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只老旧木柜前,拉开暗格,取出一块折叠整齐的金丝软甲。昨夜她试穿时发现内衬有字,如今再看,那行针脚缝进去的小字仍清晰可辨:“甲随令至,见血方休。”
她手指抚过那七个字,忽然想到什么。
“贤妃为什么偏偏这时候送这个给我?”
春桃愣住:“不是报恩吗?”
“报恩可以送药、送衣、送银子。”苏知微摇头,“送护心甲,太重了。尤其是这种军制特供的东西,宫里寻常嫔妃根本拿不到。除非……她知道我会用得上。”
“您是说,她早料到您会查到这一层?”
“我不知道。”苏知微将软甲重新放回暗格,“但我现在敢肯定一点——老周绝不是自尽。他是济安堂最后一任账房,手里握着这批账目的原始记录。他死前交出的这角残页,不是偶然。”
她说完,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摊开那几张纸。
目光扫过“渭南南仓”四字时,她忽然停住。
“等等。”她拿起放大镜——那是她用宫中工匠磨制的老花镜片改的工具——贴近纸面,“这里的墨色……有点不对。”
春桃凑近看,“怎么了?”
“你看这笔‘损’字,最后一竖收尾处有轻微晕染,像是沾过水。”苏知微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但其他字迹干透了,唯独这个字边缘发乌。说明它被处理过。”
“处理?”
“有人试图擦掉这个记录,又重新描了一遍。”她冷笑,“手法还算干净,可惜忘了同批账目要用统一墨汁。新描的墨比原迹深半分,光线下一照就露馅。”
春桃瞪大眼:“那原来的数字是多少?”
“不知道。”苏知微放下镜片,“但能确定一点——他们不想让人看到真实的报损数量。八百石,可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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