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守拙在靠桐油伞边缘的一张油腻腻的小木桌旁坐下,桌腿用块瓦片垫着才不至于摇晃。
就在这时,隔壁桌一个穿着皱巴巴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刚刚展开从报童手里买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禹都商报》。
他的目光在报纸上游移片刻,突然在一处定格,随即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唉哟!我的天!武龙上个月塌方遭埋的人找到一个了?!”
“啥子?!人找到了?!”
周围几桌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真的啊?!都四十几天啰!”
另一个食客惊讶地叫道。
夹克男的声音因为惊愕而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更多人竖起耳朵:
“就是!报纸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一个月零十天前!乌江鸡头岭大塌方!航道上遭堵了,乱石堆成小山,一百多米长!乌江水堵了得有……”
他急切地回忆着报纸上的描述,
“半个多小时!你们想一下,乌江的水被堵了半个多小时,堆起来那是多高?十多米!
后头那大水一下子冲开堵口的石头,那个阵仗骇死人咯!
报纸上说,大水冲下去一下子打翻了两艘运沙石的货船!
当场死啰四个!五个遭重伤!还有十二个……连人带船……莫得咯!下落不明!”
“嘶!”
一片带着震惊和惋惜的倒吸冷气声。
“被埋的人啥子情况?!没死?!”
有人急切地问。
“这个才是怪事!”
夹克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就埋在鸡头岭垮塌的皑皑里头!报纸说现场挖了几天几夜,硬是掏出一条生命通道……人救出来了!
听说人是昏迷的,脱水得厉害,但真的还有气!”
他把报纸抖得哗哗响,
“奇了怪了,四十几天!”
“吃啥子喝啥子?!神仙保佑嗦?”
“我的天……真是福大命大!”
“奇闻!绝对的奇闻!”
这爆炸性的新闻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横扫了小摊周围的空气。
刚出锅油条的香气、豆浆的热气、人们咀嚼吞咽的声音……似乎都被这沉甸甸的消息吸走了温度。
唐守拙的手微微一颤,刚吹凉的豆浆碗在他指关节上滑了一下,溅出几滴滚烫的豆浆。
他缓缓放下碗,抬眼。
隔着两张歪斜的木桌,在黄葛树婆娑的阴影和桐油伞边缘的光线下,唐春娥正好递出一碗豆浆。
听到报上“乌江鸡冠岭塌方”、“救人”、“四十几天”的瞬间,她布满沧桑纹路、眼皮耷拉着的左眼——
那只藏匿着不易察觉的夔龙暗纹的眼眸深处,猛地闪过一丝如同幽暗鬼火跳动般的精芒!
枯瘦苍老的手指甚至将那沉重的粗瓷碗稳稳地抓在手中纹丝未动。
她的视线,如同冰锥刮过空气,精准地落到了唐守拙脸上。
两双眼睛隔着喧嚣的市声碰撞在一起。
不需要任何言语。
四十天前。
裹挟着漫天泥尘倒灌的乌江浊流漩涡。
那些在冥水深处沉浮旋转、烙印着Ω符号的苏联铁罐。
万象渊深处传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撕扯声……
以及这些日子那无数张,手里满是黄裱符纸、对着旋转的浑浊冥河水念念有词的绝望面孔……
所有被刻意掩埋、试图遗忘的冰冷画面和刺耳声响,如同潜伏已久的冰封巨兽,被这条突兀的都市新闻猛烈地撞开尘封,刹那间活了过来,重新占据了他们的全部思绪。
黄葛树上,好像也显现出几只赤瞳乌鸦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叫唤,扑啦啦飞起几片漆黑的翎羽,在人群头顶打着旋儿飘落,带来一丝诡异的凉意。
嘈杂的市井喧闹被鸡头岭新闻带来的震惊短暂冻结,又在惋惜与猜测的低语中重新发酵。
空气里,豆浆的热气、肥肠的油香、油炸粑的焦糊味似乎都缠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铁锈和泥腥气——那是四十天前乌江漩涡深处噩梦的残留气息。
唐春娥沉默地将那份震惊与翻江倒海的后怕压进眼底的皱褶里。
她脸上那属于市井老婆婆的疲沓神色没有丝毫改变,唯有拿着粗瓷碗的手指,在围裙那层厚实的油腻上,留下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用力痕迹。
她没看唐守拙,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迟缓,那双枯藤缠绕树枝般的手往围裙前兜里掏去。
围裙口袋鼓鼓囊囊,里面塞着碎毛票、几个发硬的硬币、一截裹油纸的粉笔头、揉成一团的塑料绳……
她抽出二个纸封,一个白色信封,一个黄色牛皮文件。
白信封是最普通的信封,上面空白。
黄色文件袋封口折得很紧,带着一种迥异于市场油污的工整与冰冷质地。
她将文件袋推到唐守拙面前的油渍小木桌上,眼皮朝下耷拉着,避开守拙追问的目光,只压低了声音,如同自言自语般吐字:
“今早,天擦亮……‘金局那边’派的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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