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的梅雨,来得透着股邪性劲儿,浸了桐油的麻绳似的,绞得人胸口发闷,透不过气。
唐守拙这辈子都忘不了下井前,母亲咳在搪瓷痰盂里的血沫子。
那是四月末的清晨,永兴煤矿家属区的筒子楼还浸在长江支流的晨雾中。
暗色的楼间飘来春晚《春光美》: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 微风吹走冬的寒意,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神奇…”
在那又旧又破败的公用水槽前,唐守拙像尊雕塑,静静地蹲着。
此时,他正专注地重复着一个已做了三遍的动作——擦洗瓷缸内壁的血锈,那好像是他的神奇…。
他牙关紧咬,用力得嘴角都止不住抽动,五指深深陷进搪瓷脱落露出的黑铁皮豁口,想用这疼痛,压下咽喉处不断翻涌的酸涩。
随着抹布一次次擦拭,浑浊的血水缓缓淌出,蜿蜒着钻进爬满灶马虫的砖缝。
清晨,天色还暗,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潮湿气。
母亲在里屋传来一阵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像破风箱被狠命拉扯,每一声都似要把心肺撕裂。
这咳喘声让守拙后颈一紧,右手无名指毫无预兆地痛起来。
这疼痛竟和昨夜梦中一模一样:
手指伤口鲜血沫猛地溅出,浸湿了母亲做的一直贴身藏着的绣有五毒图案的荷包。
唐守拙心头一紧,急忙扭头看向那座陈旧的二层小楼。
自家窗户上那块微微泛黄、有些泛潮的布帘无力地垂着。
可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垂落的帘角,隐隐勾勒出爷爷出殡时纸幡的形状!
这时,母亲沙哑破碎的声音又响起来,像破风箱扯着一堆碎玻璃:
“三啊,别搓那痰盂啦......快去食堂给我打碗苕皮汤回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放下痰盂,洗净手,拿起台子上的铝制饭盒,快步穿过狭窄的天井。
筒子楼里,各家晾衣绳上挂满矿工家属洗褪色的蓝布衫。
衣物上滴下的水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纷纷落在下方青石板上。清脆而有节奏,竟好似古老《步虚词》的节拍。
食堂窗口,微胖的刘嬢嬢熟练挥动大勺,一边给守拙舀汤,一边念叨:
“哎呀呀,你妈呀,得的可是尘肺咧,跟井下煤渣子一样,没个好,造孽喔!”
唐守拙盯着汤碗里那层薄浮油,上面星星点点漂着油星。
突然,他发现汤面上自己的倒影缓缓扭曲变形,眨眼竟幻化成一条浑身闪着蓝鳞片的盐蛇。
只见盐蛇身形一闪,“嗖”地钻进汤底,没了踪影。
汤面倒影刚开始扭曲的时候,唐守拙后槽牙就泛起一阵熟悉又陌生的铁锈味。
这味儿瞬间勾起他藏在心底的回忆——
1983 年的一个夜晚,父亲下井工作前,他不小心打翻家里那只破旧黄铜罗盘。
谁能想到,那竟是他和父亲最后在一起的时光。
此刻,这陈旧锈味像道跨越时空的诅咒,再次袭来,唐守拙整个人忍不住颤抖。
“尘肺咧……煤渣子……”
刘嬢嬢那带着浓重乐山腔调的话,像一个个雨滴子,裹着旁边烤苕皮摊的阵阵焦香,砸在唐守拙心头。
唐守拙双眼死死盯着恢复平静的汤面,脑海里却不断浮现那条蓝鳞盐蛇。
他下意识伸出舌头,用力抵住上颚,想封住喉头涌起的若有若无的腥甜味儿。
同时,他的手紧紧握住铝制饭盒,指甲深深嵌进饭盒表面“劳动光荣”的刻字凹痕,好似要把这充满生活意味的四个字,烙进自己掌纹。
“守拙,接着!”
唐守拙正沉浸在痛苦回忆中,一声清脆呼喊把他拉回现实。
原来是姑母唐春娥,她从杂货摊急匆匆走来,手里握着个包裹。
包裹用油纸严严实实包着,像藏着什么秘密。
唐寡妇命运坎坷,六年前,丈夫和守拙父亲一起在四号井丧命。
从那以后,生活重担全压在这个坚强女人身上。
如今,她只能靠街边摆小吃杂货摊勉强维持生计。
守拙小心翼翼打开油纸包,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
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焦脆的苕皮,中间夹满酸溜溜的萝卜丝和红艳艳的辣椒面。
这普通食材搭配在一起,却散发着让人直咽口水的美味。
说起来,这包裹里的食物可不只是普通吃食。
很久以后,唐寡妇成了神秘的算命先生,其中的苕皮,竟成了她“问阴米”时重要法器的雏形。
清晨的阳光,稀稀拉拉地洒在唐寡妇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工装上,光影交织,晃得人眼晕。
唐守拙不经意间,瞥见她右手中指戴着的戒指,那戒指上的朱砂沁色,随着她的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
唐守拙呆呆地瞅着姑母递来的油纸包,眼眶泛红,嘴唇嗫嚅着。
唐春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叹口气说:
“守拙啊,别太难过啦,你妈这病……我们得往好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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