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港区地下的“能量雷鸣”并未随着脉冲序列的结束而彻底平息。相反，它留下了一种持续的、低频的背景“嗡鸣”。这种嗡鸣无法被普通听觉捕捉，却能被高精度重力梯度仪和空间曲率探测器清晰地记录下来。它像是一颗巨大心脏在深渊中搏动后残留的余韵，又像是某个庞大机器启动后，维持最低功率运行的怠速声。
更具体的影响开始显现。旧港区第七仓储层（靠近最早发现异常的一处遗迹）的自动维护机器人，在例行巡逻时，集体报告导航系统受到“未知磁场干扰”，路径规划出现持续性的微小偏差。对仓储层结构进行扫描后，发现该区域的金属承重框架和复合墙体内部，出现了极其细微但分布规律的晶体结构变化，其排列模式与静默区几何残骸的某种微观结构存在数学上的相似性。物质的“感染”或“同化”，正在原子层面悄然发生。
静默区边缘那些“呼吸”的残骸，其形变幅度和周期在缓慢但稳定地增加。一次高分辨率扫描甚至捕捉到，其中一个多面体残骸的表面，在形变峰值时，短暂地浮现出一组无法识别的、流动的发光符号，随后又没入金属光泽之下。星澜团队对比了所有已知文明的文字和符号系统，包括先驱数据库中的残片，均无匹配。这符号似乎……是崭新的，或者说，是某种现有元素被重新组合后的产物。
变异，不仅在深化，更在创造。
医疗翼内，宇尘意识中那些被植入“种子”的“架构区”，在经过初期的适应性调整后，开始展现出更复杂的活动。它们不再仅仅是被动接收和微调，而是开始出现一种低水平的、自主的“模式生成”现象。
在一次深度扫描中，医疗团队捕捉到，一个“认知模块”在处理一段模拟输入的、关于“失去与寻找”的情感矛盾信息时，并未直接沿用“种子”提供的任何一套“元认知语法”，而是动态组合了其中三种，并自行衍生出一小段全新的、充满隐喻色彩的内部逻辑推演，最终将矛盾情感导向了一个关于“轨迹变换而非目标丢失”的抽象理解。这个过程虽然短暂且结果简单，却清晰地表明：这些新生架构具备基础的学习、组合与有限的创造性能力。
“这是‘种子’引导下的健康演化，还是系统自主性过强的危险征兆？”医疗首席专家在报告中写道，“新架构的‘创造性’边界模糊，且其动力来源——多少来自宇尘本底意识，多少来自夜影模式，多少来自外部种子——无法精确区分。这可能导致未来宇尘苏醒后，其思维模式、情感反应、甚至价值判断，出现无法预测的混合与偏移。”
星澜面临着新的伦理困境：她们在试图帮助宇尘建立“内在秩序”，但这过程本身，是否正在创造出一个既非纯粹宇尘、也非夜影复制品的、全新的“混合意识体”？而她们，是否有权决定这个新意识体的最终形态？
陈启明的处境也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他匿名提供给星澜的部分分析，因为其精准性——尤其是关于系统可能“学习”和“物质化”的警告，已经开始引起军情部内部一些分析官的注意。虽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但针对“非官方情报来源”的排查正在收紧。
同时，他通过一条几乎断绝的旧渠道，接收到了一段来自熵增会深层网络的、极度简短的加密讯息，内容只有两个词：【“园丁”可疑。】
“园丁”是熵增会内部对陈启明的代号。这简短的信息如同冰水浇头，意味着组织内部有成员——很可能是激进派——已经察觉或怀疑他与官方的合作，并视其为背叛。他可能不再只是面临官方的风险，还要提防来自“自己人”的威胁。
他必须加快步伐，或者……做出更彻底的选择。他再次仔细研究了夜影日志中关于“碎镜”协议与“共振场”关联的部分，一个冒险的想法逐渐成形：与其被动观察系统如何响应他们的介入，不如主动设计一次更精妙的“测试”，目标不是宇尘，而是旧港区地下那个正在物质化的“共振场”核心节点。他想知道，这个“场”是否真的具备“意图”，以及它对何种性质的“刺激”会做出何种反应。但这需要星澜的配合，以及……挪用一部分“摇篮”协议的边缘能量。
宇征统帅在一次关于“战后长期防御建设规划”的高层会议上，听取了关于旧港区“地质异常”和静默区残骸“活性波动”的例行汇报——信息经过处理，未提及意识实验。当技术官员展示那些静默区残骸表面浮现的未知符号时，宇征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放大的图像上。
符号的几何构成，让他瞬间联想到数百年前，在“星碑”某次极端危险的探测任务中，夜影在舱壁无意识涂鸦的某个复杂算式旁，随手画下的一个类似分形结构的装饰性图案。当时夜影笑着说：“看，绝对的秩序中，也能长出混乱的花纹。这是系统的‘幽默感’。”
回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不仅仅是那个图案，还有夜影当时的眼神，那混合着疯狂与洞察力的明亮光芒。紧接着，更多被尘封的画面冲击而来：两人在训练舱内的格斗，夜影总是用违反教科书但极其有效的方式取胜；在发现某个先驱遗迹时，夜影不顾安全协议，伸手触碰那些发光符文时脸上孩童般的好奇……
“……统帅？”军情部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宇征发现自己沉默得太久了，会议桌上其他高层正疑惑地看着他。
“继续。”他声音平稳，仿佛刚才的失神只是深思，“加强对静默区所有残骸的观测，尤其是任何信息性活动。旧港区的地质异常，按最高标准进行安全评估，必要时可进行预防性加固。不能忽视任何微小的变化。”
他下达了命令，但内心知道，有些变化，早已不是物理加固所能阻止。夜影留下的“混乱的花纹”，正在现实与意识的各个层面，不受控制地蔓延生长。而他自己的内心防线，也在这无声的蔓延中，持续承受着压力。
异动在物质中铭刻，在意识里滋生，在组织内潜伏，也在记忆的废墟上悄然复苏。
控制的表象之下，涌动的暗流正变得越发清晰而不可阻挡。
（第九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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