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觐见室的早晨与瑞士大使馆的夜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寂静。
这里没有恒温空调的嗡鸣,只有古老建筑本身的呼吸声——木梁在温度变化中细微的收缩声,丝绸帷幔被晨风拂动的窸窣声,还有远处庭院里僧侣早课的诵经声,如同低沉的海浪,一波一波漫过宫墙。
林雅穿着传统的桑波特丝绸礼服,但不是婚礼时那套沉重的王室正装,而是一件改良过的淡金色长裙,简洁的剪裁,只在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稻穗纹样。她颈间戴着谢洛琛母亲的那枚“水之守护者”徽章,银质表面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谢洛琛站在她身侧,深灰色定制西装,没有领带,衬衫第一颗扣子解开。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装束进入王宫——既非商人,也非驸马,而是一个有着明确诉求的公民。
侍从官推开双扇雕花木门,躬身示意。
觐见室比林雅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空旷。没有成排的官员,没有闪烁的相机,只有诺罗敦·西哈莫尼国王坐在房间尽头的柚木椅上,身旁站着珍娜公主,以及一位穿着朴素袈裟的老僧——林雅认出那是波尔布特时期幸存下来的高僧颂提,王室的精神顾问。
国王抬起手,示意他们走近。他的面容比公开场合看起来更加清瘦,眼神却异常清明。
“林雅,谢先生。”国王的声音温和,带着王室成员特有的那种经过严格控制的语调,“请坐。”
他们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很硬,没有靠垫——这是觐见室的规矩,象征着对话双方的地位平等。
“首先,”国王开门见山,“我要为我兄长查克的失察,以及我侄儿西哈沃的罪行,向谢先生的家族道歉。”他微微颔首,这个动作在王室的礼仪中已经算是极重的姿态,“有些错误在发生时没有被及时制止,而时间会让错误像树根一样越扎越深,直到难以拔除。”
谢洛琛欠身回礼:“陛下,过错在于作恶者,不在于未能预见一切的人。”
“很宽容的回答。”国王注视着他,“但宽容不能替代正义。西哈沃已经放弃了王室头衔,他将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接受司法审判。沃拉部长昨晚向国民议会递交了辞呈,并同意配合反贪委员会调查。澳大利亚那家公司……他们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刚刚宣布退出柬埔寨市场。”
进展快得超乎想象。林雅与谢洛琛交换了一个眼神。
“但这只是开始。”国王继续说,他的目光转向林雅,“你们在发布会上提到的《水资源透明法案》,珍娜已经给我看了草案。很详细,很有野心。”
“陛下觉得可行吗?”林雅谨慎地问。
“可行与否,不在于法案本身,而在于推行它的人。”国王缓缓说,“柬埔寨有许多美丽的法律文本,但在执行时,常常会遇到‘特殊情况’、‘现实考量’。你们准备好面对这些‘特殊情况’了吗?”
“我们准备好坚持。”谢洛琛回答。
国王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老僧颂提忽然开口,声音苍老但有力:“水有八种功德:清凉、解渴、滋养、洁净、柔软、平和、有益、润泽。但被污染的水,会失去所有这些功德,变成毒。”
他看向林雅:“公主殿下,您摘下了王冠,却戴上了水冠。这顶冠冕更重,因为它不是黄金打造的,而是由亿万人的期待铸成的。”
林雅感到肩头一沉,不是物理的重量,而是一种清晰的使命感。“我明白,尊者。”
“那么,王室将正式支持水资源透明基金会。”国王做出了决定,“珍娜将担任基金会主席,林雅,你作为副主席,负责国内事务。谢先生,达恩彭集团的转型计划需要加速——不仅要成为榜样,还要成为可持续的商业模式,证明环保与盈利可以并存。”
“我们已经在规划。”谢洛琛说,“计划将三号水源地上游划为永久保护区,中游建立生态农业示范区,下游的现有水厂将升级为零排放工厂。同时,我们会将20%的利润注入基金会,用于全国范围的清洁饮水项目。”
国王微微点头:“具体的合作细节,珍娜会与你们商议。现在……”他站起身,这表示正式觐见即将结束,“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对林雅说。”
谢洛琛和珍娜会意地退到外厅。老僧颂提也缓缓起身,离开前,他在林雅面前停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风暴眼最平静,但也最危险。小心那些在风暴结束后才出现的人。”
门轻轻关上。觐见室里只剩下国王和林雅。
国王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向庭院里的无忧树。晨光穿过树叶,在他白色的传统礼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雅,”他没有回头,“你知道为什么柬埔寨王室能历经动荡而幸存吗?”
“因为人民的爱戴?”她试探地回答。
“那是一部分。”国王转过身,眼神复杂,“更重要的原因是,王室懂得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妥协。不是懦弱,而是为了保存核心——保存这个国家象征性的统一,保存人民心中那一点对传统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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