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仓的风变硬了。
吹在脸上,刮得生疼。
那根用来计时的线香,只剩下最后指甲盖长短的一截。
火头暗红,忽明忽暗,似乎下一瞬就会被这风彻底掐灭。
沈十六坐在高头大马上,没回头。
他握着缰绳的左手向下一沉,正好托住顾长清摇摇欲坠的胳膊肘。
铁甲冰冷,膈得顾长清骨头疼。
“撑得住?”
沈十六的声音压在喉咙里,除了顾长清,谁也没听见。
顾长清的大腿肌肉正在剧烈痉挛,酸麻感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咬住腮帮子里的软肉,借着这股痛劲儿站直了身子。
“撑不住也得撑。”
他盯着高台,语气发虚,字眼却咬得狠。
“你看那老道,快尿裤子了。”
高台上,上官云确实快崩不住了。
宽大的八卦道袍贴在后背,全是冷汗。
风一钻进去,凉意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
他眼珠子死死抠着那盆绿火,嘴皮子哆嗦,心里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
这猛火油里加的料,怎么还不显灵?
哪怕再多撑半盏茶。
只要撑过去,他就能说是圣女收了神通,先把这帮泥腿子糊弄过去。
可惜,顾长清算得比天准。
呼——
一阵更大的穿堂风卷过广场。
铜盆里那原本窜起三尺高的碧绿火苗,被风压得贴到了盆底。
“火!火要灭了!”
人群里爆出一声尖叫。
这声音太刺耳,几万双眼睛齐刷刷转过去,钉死在那个铜盆上。
火没灭。
但颜色变了。
刚才那种妖异、幽深、透着诡然邪气的碧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浑浊、焦黄的颜色。
黑烟滚滚冒起。
原本没有什么味道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一股子刺鼻的焦臭。
就像是谁家炒菜把油烧干了锅。
“变了!颜色变了!”
“不说圣火万年不灭,碧血丹心吗?”
“这黄火苗子……看着还没我家灶坑里的火旺实!”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里炸开。
那些刚才还跪在地上,把脑门磕出血的死忠信徒,动作僵住。
他们抬起满是泥土血污的脸,茫然地看着高台上那盆逐渐萎靡、毫无神性的黄火。
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碎了。
上官云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这书生不是在诈他,是真的懂行。
“肃静!都给我肃静!”
上官云手里的拂尘猛挥,几根白色的马尾毛甩飞出去,在风里打着转。
“这是神火换气!是圣女在考验尔等的诚心!”
“谁敢起疑心,神火立刻就会熄灭!全家死绝!”
他嗓子劈叉了,喊出来的话带着颤音。
“噗。”
一声极轻的笑,顺着风送进所有人耳朵里。
顾长清慢条斯理地把被风吹乱的袖口挽好,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踩在了所有人的心尖上。
“道长,这借口太烂。”
顾长清抬手。
修长的手指隔空点了点那盆已经彻底变成土黄色、火苗只剩巴掌大小的铜盆。
“所谓的‘神火换气’,不过是你夹层里的绿矾粉和铜屑烧完了。”
他声音不大,没有上官云那种歇斯底里。
却透着一股子大理寺卿审案时的冷静。
“绿矾遇热发绿,铜屑助燃增色。”
“再加上猛火油,确实能烧出这一盆子鬼火。”
“但这种化学把戏有个致命缺陷。”
顾长清视线扫过上官云那张惨白的脸。
“反应物耗得极快。”
“一旦那点粉末烧尽,这所谓的‘九天神火’就会现原形。”
“这就是一盆最普通的、甚至因为杂质太多而冒黑烟的烂油火。”
话音刚落。
噗嗤。
铜盆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爆鸣。
最后一滴猛火油耗尽。
刚才还张牙舞爪、吓退数万百姓的火焰,颤抖了两下,干脆利落地灭了。
只剩下一缕黑色的浓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随风散得干干净净。
全场死寂。
几万人聚在一起,此刻却安静得能听见常平仓大旗在旗杆上拍打的声音。
啪嗒,啪嗒。
所有的狂热、恐惧、祈求,随着这盆火的熄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根本没有神迹。
那就是个演砸了的戏法。
“灭……灭了?”
最前排,一个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窝头的老汉,呆滞地看着高台。
他为了求这盆火保佑孙子的痨病,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母鸡都拎来了。
连同棺材本那一吊钱,全都塞进了“功德箱”。
“那是俺全家的命啊……”
老汉呢喃,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往下淌。
下一瞬,这股悲凉变成了要吃人的愤怒。
“骗子!!”
老汉猛地抡圆了胳膊,手里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狠狠砸向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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