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带着淡雅香气的雪花膏，被林秀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块温润的玉，又像是一块小小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头滚热。周凛早已拎着剩下的行李进了书房，将门轻轻带上，留她一个人在渐暗的堂屋里，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鲜明女性色彩的小物件，心绪翻腾。
窗外的暮色四合，院子里最后一点天光也收尽了。林秀终于挪动脚步，走到墙边，拉亮了电灯。昏黄的光线洒下来，落在她手中的铁盒上，那位旗袍女郎的笑容在光晕中显得愈发朦胧而遥远，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贴近生活的暖意。
她把雪花膏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和自己做针线用的笸箩放在一起。淡绿色的铁盒，在一堆灰蓝粗布和零碎线头中，显得格外醒目，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和谐。仿佛一道清新微凉的溪流，注入了原本略显沉闷滞涩的生活。
接下来的时间，她照常准备晚饭，只是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桌上那个小铁盒。周凛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才出来，洗了把脸，坐到饭桌前，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递出雪花膏的人不是他。晚饭是简单的面条，配上林秀自己腌的咸菜。两人默默吃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小花偶尔的说话声。
直到晚饭快要吃完，林秀才终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周凛。他正低头吃着面，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
“那个……雪花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试探，“谢谢。”
周凛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嚼完了嘴里的食物，才放下筷子，端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他的目光这才看向林秀，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嗯。不用谢。”
顿了一顿，他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下这盒雪花膏的来历，又或许，是为了冲淡这份“特意”带来的暧昧和压力，他补充道，语气是那种刻意放平的、漫不经心：
“开会间隙，几个同事去百货公司，给家里捎东西。看他们都买，顺手带的。”
他的语速平稳，声音不高，说完，便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咸菜，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这八个字，像一阵微凉的风，轻轻拂过林秀刚刚滚烫起来的心头。那股因为被他注意到细微需求而产生的悸动和甜蜜，被这轻描淡写的解释，猝不及防地浇上了一盆凉水。
原来……是这样吗？
不是特意留意到天气干燥，不是特意为她挑选，只是因为“同事都买”，所以“顺手带的”。就像出差回来，给同事、战友捎带一点当地特产一样平常。或许，在他眼里，这和上次那块“的确良”衣料，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给家属带点东西”的例行公事，只不过这次碰巧是雪花膏而已。
心底那丝刚刚萌芽的、关于“他或许真的在试着关心我”的隐秘猜想，被这盆冷水泼得有些摇晃。林秀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碗里还剩小半的面汤，汤面上浮着几点油星。刚才还觉得格外温暖宜人的堂屋，此刻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失落。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谢谢”，和因此而生的所有心绪起伏，都显得有些……自作多情了。
“哦……是这样。”她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拿起筷子，默默地继续吃着自己碗里已经有些凉了的面条。味道似乎也变得寡淡起来。
周凛似乎并未察觉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或者，即使察觉了，他也并不擅长处理这种过于细腻的情感波动。他只是继续吃着自己的饭，动作一丝不苟。堂屋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小花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在幼儿园新学的儿歌，试图打破这突然降临的安静。
晚饭后，周凛照例去了书房。林秀收拾碗筷，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她洗好碗，擦干净灶台，目光又一次掠过桌上那个淡绿色的铁盒。在昏黄的灯光下，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散发着清冷的微光和淡雅的香气，与周凛那句“顺手带的”解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令人心绪复杂的对比。
她走过去，拿起铁盒，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皮。拧开盖子，那股好闻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洁白细腻的膏体，轻轻涂抹在手背上。膏体很快化开，滋润着皮肤，带来一种柔滑的触感。确实是很细腻的东西。
可是，这份细腻和芬芳，此刻却让她心里五味杂陈。它究竟是代表着一种超出责任范畴的、笨拙的关怀，还是仅仅是一次随大流的、程式化的“表示”？她分不清了。
夜里，林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周凛那句平淡无波的解释，反复在她耳边回响。她想起他归途上掌心的滚烫，想起电话里生硬的问候，想起他穿上月白衬衫时那不易察觉的柔和……这些画面，与他那句“顺手带的”交织在一起，让她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是责任，是占有，是补偿，还是……真的有了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在意？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的地上，清冷如水。林秀望着那片月光，思绪飘得很远。手里的雪花膏，像是一个甜蜜又酸涩的谜题，而那个出题的男人，此刻就在隔壁的书房里，或许早已沉入梦乡，对她这边的辗转反侧，一无所知。
或许，她就不该去想，不该去揣测。接受他给予的一切，无论是出于何种动机，然后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可心底那份不甘心的探究，和那一丝被冷水浇过后、反而更加清晰起来的、对于“真心”的渴望，却像野草一样，悄然滋长。
夜，还很长。而关于这盒“顺手带的”雪花膏的真正含义，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但无论如何，林秀知道，从周凛将它递出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在她心里，悄悄地、却又深刻地，改变了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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