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四合,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大院沉寂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周家小屋内,炉火“噼啪”地燃着,竭力驱散着北方腊月深入骨髓的寒意,将一方小小的堂屋烘出几分与外间凛冽格格不入的暖意。
年夜饭已近尾声。桌上杯盘虽不算狼藉,却也显出了几分热闹后的寂寥。周小花吃饱了,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林秀身侧,眼皮耷拉着,几乎要陷入梦乡。周小军则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却不时瞟向桌上那碟没吃完的腊肠,带着孩子气的留恋。
林秀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厚实的、依旧带着周凛体温的压岁红包。红纸光滑的触感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份例”,是周凛用他独有的、不容置疑的方式,为她在这个家里刻下的又一道印记。接受它,仿佛就意味着接受了某种既定的命运,一种被划定范围、被赋予身份、被牢牢拴住的未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名为“现实”的牢笼。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预兆地,骤然亮起一片炫目的光。
“咻——嘭!”
第一朵烟花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炸开,金色的流火如同泼洒的熔金,瞬间点亮了窗户纸,也惊醒了屋内昏昏欲睡的氛围。周小花一个激灵,揉着眼睛抬起头。周小军也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腊肠,扭头望向窗外。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仿佛约好了一般,大院各处,乃至更远处的城区,越来越多的烟花腾空而起,将除夕夜的天空渲染得五彩斑斓。鞭炮声也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如同急切的鼓点,敲打着年的节奏,也敲打在林秀本就纷乱的心上。
在这忽明忽暗、交织着光与声的热闹背景下,林秀却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在迅速褪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她的所有感官,都不由自主地被身旁那个身影攫取。
周凛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没有像孩子们一样急切地望向窗外,而是侧着头,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方被烟火不断映亮的玻璃窗。无数绚烂的色彩——赤金、玫红、碧绿、幽蓝——如同走马灯般,飞快地掠过他瘦削而轮廓分明的侧脸。
每一次光亮的闪现,都清晰地勾勒出他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紧抿时显得格外冷硬、此刻却似乎有些放松的薄唇,以及线条利落的下颌。光线强时,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连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都清晰可见;光线暗下去时,他的面容便隐入朦胧的昏暗里,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坚毅的剪影。
这明明灭灭的光影,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无声写照 。 那绚烂的烟花,是外界喧闹的、属于团圆和喜庆的符号,却丝毫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他只是在看,或者说,只是在那个方向停留,思绪似乎飘得很远,远到这间小屋,远到这个除夕夜,远到身边这个因为他一个红包而心乱如麻的女人。
林秀怔怔地望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长久地凝视周凛的侧脸。没有了平日直接对视时的压迫和恐惧,在这种间接的、借由窗外烟火投射的光影中,她竟然窥见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种深藏的疲惫,并非身体上的,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孤寂与负重。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或许有一丝应景的缓和,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周遭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仿佛这场全民的欢宴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他只是个冷静的旁观者。然而,在这片疏离之下,当某一朵特别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开,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的瞬间,林秀似乎捕捉到,他嘴角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那么一瞬。是因为孩子们偶尔发出的、被烟花惊艳的低呼吗?还是因为这除夕夜固有的、能穿透重重心防的微弱暖意?
“他瘦削的侧脸在烟花的照射下忽明忽暗,很好看,很梦幻,很像一个我抓不到的幻影。” 这句话莫名地撞进林秀的脑海。眼前的周凛,此刻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他不再是那个捏着她下巴、用冰冷话语禁锢她的“活阎王”,也不是那个沉默地添水、递来压岁红包的、难以揣度的“丈夫”。他只是一个在烟花下,侧脸线条被光影雕琢得有些不真实的男人,沉默,遥远,身上笼罩着一层她无法看透的迷雾。这迷雾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混合着持续的不安和一丝……可悲的心疼。
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的话,说人在烟花下最容易卸下心防,因为那短暂而极致的美,容易让人心生恍惚,想起生命中最珍贵或最遗憾的往事 。周凛此刻,可是想起了什么?是他的故乡?是他未知的过去?还是……某个曾经让他露出过真实笑容的人?
这个念头让林秀的心尖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微小的刺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红包,红纸发出轻微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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